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8-16 13:05:09
第四十七章 “四类分子”
对于当今年轻一代来说,并不清楚“四类分子”是何物。所谓四类分子,即: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、坏分子。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中央英明果断给他们摘帽……
流行于淮河两岸“倒七戏”里的“寒腔”、“二凉”旋律,奏出了生活中一支凄凉的悲歌。
“土改”刚刚结束,石榴就被戴上“四类分子”帽子。
对于当今中国大多数的年轻一代来说,并不清楚“四类分子”是何物。所谓四类分子,即: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、坏分子。这是一个数以千万计的庞大社会群体(包括实际受影响的人口)。从1949年到1978年底中共中央作出给他们摘帽,“四类分子”在中国政治生活中存在了二十多年!人一旦划为“四类分子”就是敌我矛盾,成了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,只许他们老老实实,不准他们乱说乱动。石榴既然被定为“四类分子”便理所当然地留在农村劳动改造。
石榴白天劳动改造,晚上接受批斗,每次批斗都会遭到“积极分子”拳打足踢。深夜,她带着心灵和肉体创伤回到自家小屋。
不久,陈侬慧升为区员。刚刚上任,她就勒令石榴立即离开周庄,理由很简单,也冠冕堂皇,那就是“阶级敌人”要远离政府机关,以防他们阶级报复,搞破坏活动。
对于离开这里,石榴并不在意,她觉得去个偏僻的地方反倒安静;对于吃苦,她也不怕,毕竟在周家的几年里她与下人出一样的苦力,学会了干各种农活。最难的是袁梁,她不知该如何处置,带着他,又怕孩子受连累,留下他,又舍不得。
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,她觉得孩子是烈士后代,应该享受国家的优抚政策,不能让他陪自己受苦,石榴决定把袁梁留下,交给他的婶婶——陈区员。
这一夜石榴没睡,她没有睡意,知道躺下也难入眠,她边整理行囊,边想心事……
明天将要离开这里,去的地方叫曹家湾。听人讲,那是个偏僻而又荒凉的村庄,地处瑶河入淮口,十年九涝,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。因天灾水患年年欠收,每到春荒时,村里人都会成群结队的敲着花鼓外出“玩灯”讨饭糊口。
把她遣送那里就等于“充军”、“流放”,万一遇到荒年怎么办?自己戴着“四类分子”帽子,是被管制对象,别人可以外出谋生,而她不行,只许老老实实,不准乱说乱动,就是饿死家中,也不准离开村庄。自己挨饿事小,饿坏孩子事大,万一有个闪失怎对得起死去的英灵?想到这,原本还在犹豫的石榴,决心留下袁梁。
她望着熟睡的孩子,眷恋之情油然而生。收养袁梁半年多了,两百多个日日夜夜,他们同吃一锅饭,同睡一张床,亲如母子,相依为命。一幕幕往事在眼前萦绕:每次见石榴被批斗回来,袁梁都会抱着她痛哭一场,并攥着小拳头说:“我长大了替你报仇!”继而端水为她冲洗伤口,边擦便问,“姑姑,痛吗……”
孩子是她的精神支柱,给她安慰,给她信心,也给她坚持活下来的理由。而今他们将要分离,石榴心中难过极了,心如同箭穿、刀剜,那难以割舍的亲情使她禁不住泪水涔涔。
留下袁梁,她是迫不得已!
她将袁梁的衣服收集打了一个小包袱,又取出山妹写的“血书”,揣在袁梁怀里,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书,等孩子长大了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,是袁家后代;她拿出玉菩萨轻轻地套在他脖子上,以求菩萨保佑孩子平安……
屋外的夜一片静寂。风瑟瑟,如泣如诉。空荡荡的小屋显得更加宁静,她把熟睡的袁梁轻轻抱起,紧紧地搂在怀里。想到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分别,伤感的泪水禁不住滴落在他的小脸上……
她多么希望秋夜延长,延长,再延长。然而,无情的太阳已冉冉升起。
她烧好早饭,两人相对而坐。
这是最后一餐,石榴尽量控制自己情绪,但眼睛不听使唤,就在转身擦泪时,还是被聪明的袁梁发现了,“姑姑,你哭啦?”
石榴掩饰道:“昨夜没睡好,眼痛。”
“骗人,我看你哭了。”石榴知道,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他了,还是直说吧。
“孩子,我要走了。”
“去哪儿?”
“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
“为什么要走?”
“别问了,说了你也不懂。”
“那就快吃饭吧,吃了我们就走。”
“孩子,你不走。”
袁梁瞪大了眼睛,好像没听明白:“你说什么?”
石榴说:“去的那个地方苦哇,我要把你交给政府。”
“政府是谁?”
“孩子,我跟你说实话吧,就是把你交给陈区员。”
“是那个坏女人?”
“不许这么说!”
“她就是坏女人!”
陈侬慧自己没有孩子,雄爷一生未婚,袁家堂兄弟三人也就只有袁梁这条独根苗,因此,陈侬慧把他看成掌上明珠。只要袁梁母子来了,她都会煮很多鸡蛋,并逗他说:“喊我一声,给你一个蛋。”袁梁听了就不停地喊:“三大娘,给我蛋……”惹得大人们笑得捂肚子。陈侬慧抱起他亲了又亲,高兴地说:“你是咱老袁家的‘人种’!”
那天石榴被民兵架走后,袁梁悄悄跟到会场,他亲眼看到石榴被打的情景,他不明白,一贯慈祥可亲的三大娘,怎么会一下子变得那么可怕、那么狰狞?自打母亲出事后,他就再也没见过陈侬慧。
他见石榴被打得满脸流血,心疼的哭了,他边哭边喊:“坏女人,不准打我姑姑!”他不顾一切向前冲去,眼看就要到台口了,被蜡梅抱住离开会场……
直到现在他依然恨陈侬慧, 在他幼小心灵中,她不再是慈祥可亲的 “三大娘”了,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!
他觉得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,像妈妈一样呵护自己,他舍不得离开她。如今要把自己交给“坏女人”,他死也不答应。
石榴见袁梁不肯留下,知道靠劝说是不行的。于是,一把拽着他向门外拖,“走,我送你去。”袁梁甩手挣脱跑回屋里。一下子坐在地上哭喊着:“我不嘛……就要跟着你,姑姑到哪我到哪……”
“再不听话,姑姑生气了!”
袁梁哭得更凶,“我不!”
“傻孩子啊,跟着我会把你饿坏的呀!”
“我不怕苦。”
“交给政府了,陈会长会对你好的。”
“不要!”
“她是你唯一的亲人,是你的三大娘啊。”
袁梁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,虽只有五岁半,但对于世态冷暖及家遭不幸已明白几分。他不知道父母因何而死,但晓得是被坏人所害;他不知道石榴为何屡遭批斗,但晓得她是个好人;他知道石榴与自己无亲无故,但在心里已把她当成唯一的亲人;他不知姑姑为何要把他交给政府,但已觉察到姑姑一定有难言的苦衷。想到这,袁梁说:“我的亲人就是你,姑姑对我最好。”
石榴只有用好言哄劝:“留下来,你每天都可以吃上白面馒头、大米饭,还有新衣穿……”袁梁根本不听,他用两个手指塞住耳朵:“我不听,不听!”
孩子小,生活中许多复杂的事情他不懂。
石榴无奈佯装生气道:“不听话,今后别再喊我姑姑了!”听了这话袁梁愣了,愣了许久没有说话。
突然,他猛地跪下,双手紧紧抱住石榴的腿,两眼紧盯着她,近似疯狂地哭喊道:“妈妈,妈妈!妈妈——”
这一喊,把石榴惊呆了:“喊谁妈妈?”
袁梁哭道:“不喊你姑姑了,现在你就是我妈妈,你就是我的亲人,你带我走吧……”
石榴再也忍不住了,她放声大哭。没想到袁梁对她有这么深的情感,这情感又是那么诚挚,那么纯真,使她无法拒绝,她一把将袁梁搂在怀里:“好孩子,我们一块走!”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8-16 13:05:24
第四十八章 母子情深
陈侬慧把石榴母子“流放”到最苦的地方,其目的就是慢慢地折磨她!但她没想到,在报复别人的同时,也害了自己的亲人……
当初批斗会上,陈侬慧虽打了石榴但并未消气,想到了大哥、二弟、弟媳之死,全家几遭灭门之灾,她痛心不已。她要以牙还牙、以血还血,为他们报仇雪恨,让周家人得到报应,才能对得起逝者的亡灵。
周胖子逃了,现在只有石榴还在,因此,她把所有仇恨都记在这位“少奶奶”头上,欲置石榴于死地。在划阶级成分上她没少花心思,派人四处调查取证;她亲自审问在押的李保长,要他写份书面材料;对周家的佣人,要他们一个个的摁上手印,最有力的证据是管家婆揭发石榴藏匿钱财。
按当时政策,无土地和生产工具,或只有极少的土地和生产工具,完全以出卖劳动力为生,在地主家帮工的都划为“雇农”。这个助纣为虐的管家婆,把所有责任全推到主子身上,说什么“端人碗,服人管”,“吃东家的饭听东家使唤”,是身不由己。
在斗地主大会上,她声泪俱下地“控诉”,拳打足踢的“表演”,得到了陈侬慧的赏识,说她有觉悟,立场鲜明,成了“土改”运动中的积极分子。就这样,帮凶成了“雇农”,歹人成了红人。
这个老谋深算的管家婆,早已摸透陈侬慧的心思。她投其所好,不惜落井下石,舌底生花,把当年由她亲自参与策划设下的陷阱,说成是石榴见财眼开,贪图富贵想做周家大少奶奶;她还无中生有地编造故事,说大少爷死了,她勾引二少爷,成了周家的大红人。
她的“揭发”得到陈侬慧认可,她的话陈侬慧句句相信,最终给石榴戴上了“四类分子”的帽子。她把石榴“流放”最苦的地方,其目的就是慢慢地折磨她!但她没想到,在报复别人的同时,也害了自己的亲人……
真是冤家路窄,石榴家隔壁就住着“管家婆”。
管家婆姓吴,一生没有名号,她经常在人们面前炫耀自己是“雇农”比贫农还贫农,贫的像个“五花农”。时间一久,加上她心地歹毒,所以大家都喊她“(吴)五花脓”!如今她是村里的“治保”主任,石榴的到来令这位“主任”不安,她毕竟做过许多亏心事,不仅设计陷害石榴,还亲手抛弃了她的女儿笑笑,生怕东窗事发,所以她处处找茬,经常把石榴拉去当“活靶子”批斗。
政府分给石榴娘儿俩一间茅草屋,墙是黄土打的,多处裂缝难以挡风,秫秸搭的盖,土泥抹的顶,遇到阴天四处漏雨水;朽木窗上糊的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……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,他们“母子”相依为命,过着十分贫苦的生活。
从那时起,小小年纪的袁梁便知道了什么是愁,什么是忧;也就是从那时起,他就品尝到了生活的艰涩、人生的不易。他知道家境贫寒,度日艰难,懂得孝敬“妈妈”,用一双小手尽一点力量为这个家分忧。他下地挖野菜,上树捋树叶,当地凡是能吃的野菜和树叶,他们都吃过,诸如锯齿菜、马神菜、醋酸菜、灰灰菜、柳芽、榆叶、槐树叶、洋槐花,等等,红白萝卜叶子在那时就是好菜了。即使这样,也是饥一顿饱一顿,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。家里烧火做饭和取暖的能源,主要是靠拾的柴禾,麦天铲一垛麦茬,秋天拾一垛玉米秸茬根,刮风下雨跑出去捡树枝,冬天用筢子搂树叶和干野草,去河滩拾大雁屎、牛粪……
没有牛耕地,他们就用锄头刨,铁锹挖;没有水源灌溉,他们就肩担手提浇水。就这样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度过春荒,眼看就到夏收,熟透的麦穗儿在骄阳照耀下,整个大地呈现一片金黄色。正当人们兴高采烈地准备开镰收割之际,灾难如约而至,一场罕见的水灾吞噬了成熟的庄稼,1951年淮河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水患。
曹家湾一片汪洋!
这是新中国诞生第三个年头,国家正处在百废待兴的非常时期,淮河水灾惊动的国家领导人,毛泽东主席在翻阅当日的《人民日报》时发现一篇报道:淮河地区遭受特大洪涝,灾民在求生中,与被淹的蛇同争一棵树。结果,人在树上被蛇咬,中毒而亡。主席读后心情十分沉痛,久久不语,他提笔写下“一定要把淮河修好!”以示决心根治淮河水患,并下拨粮款救济灾民。
按照标准,每人每天可领到半斤大米,党的关怀使沿淮数百万灾民得以生存。但对于石榴来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,“四类分子” 每人每天只有五两(用那时每斤十六两制折合现在为三两三钱)。这种人分贵贱、食分等级的现象,是上面的规定,还是下面的土政策,就不得而知了。
他们娘俩每天只吃两餐,锅里放两把米,其余全是野菜。少得可怜的那点米饭都捞给袁梁吃,石榴碗里全是野菜,吃着吃着,一股恶心袭来,石榴想吐,她赶忙跑到门外,袁梁紧跟出来,他见石榴吐的全是菜水,一把夺过她的碗,跪下哭着说:“妈妈,你一粒粮食不吃,全都给我了。”说着,把自己饭碗递到石榴嘴边,石榴摇头拒绝道:“妈能挺得住。”袁梁说:“你不吃,我也不吃!”他把饭碗放在地上。石榴无奈:“好,我们一起吃。”她端起碗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小口,然后递到袁梁嘴边,袁梁同样只在嘴边沾了点,就这样一碗米粥,他们喝了许久许久……
他毕竟是个孩子,深重的苦难和忧患并不曾泯灭他那一颗纯真乐观的童心。孩子们都不跟他玩,他就独自一个人躲在幽静的树林里,那儿有一个蜿蜒的小溪,通向淮河。看着溪边的野花,听着空中的鸟叫,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一曲又一曲的倒七戏。他一句一句认真地唱着,像出谷雏莺的嘤嘤鸣啭,清亮悦耳而带着几分惋惜的幽怨,在天空中回旋。喧嚷的青蛙在田间骤然停止了鼓噪,显然是感到相形见绌,自惭形秽。孩子们远远地屏声静气听着……
戏剧,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,把它当成人生的乐趣、追求的目标,希望有一天能登台唱戏。石榴也发现这孩子身上有艺术潜质,为帮他实现这一梦想,手把手地教他各种基本功,每天早晨天不亮,娘儿俩就来到淮河边上吊嗓子……
闭塞、贫穷的曹家湾农村,朴实、困苦而又没有文化的农民,把看戏当着极大的艺术享受和精神愉悦。只可惜一年到头没有戏班子来这个河湾里唱戏,想听戏也得要跑到十多里以外的集镇上。
石榴娘儿俩清晨锻炼、吊嗓子惊动了村民,开始有一两个人跟着起早来看他们练功、听清唱,后来人越来越多,早晨的河堤上成了戏场子围满了人群。石榴为满足大家,总是在练功结束后给他们清唱几段。时间一久,把石榴“母子”当着坏人的村民们,渐渐地喜欢上他们。从远离这对“母子”到亲近他们,人们开始改变看法,觉得石榴娘俩不像坏人。尽管五花脓天天喊:打倒“四类分子”!可村民们不买她的账,开批斗会没人发言,只有她一个在号叫;夜晚,总有人偷偷地给他们送鸡蛋,还有人送鱼,农忙时一些村民还偷偷地帮助石榴母子干农活……
如烟似梦的岁月在苦难艰辛中极其缓慢地流逝着,他们在人们嘲讽中、冷眼下熬到了1952年。八岁的袁梁已经上小学了。
门前由袁梁亲手栽的一棵石榴树也渐渐长高了,他知道“妈妈”喜欢石榴,每逢花开日她总是面对如火的榴花吟唱:
雨后天晴催花放,
万点榴火迎骄阳。
碧叶鲜鲜翠欲滴,
青纱袅袅掩娇娘。
回首往事泪相望,
何日榴花变梨芳……
作为饱受磨难的孩子,袁梁成熟得更早些,他希望有一天结满果实,摘下来孝敬“妈妈”,为此,特别呵护这棵小树,经常给树施肥除草,不准别人动它一片枝叶。然而,没想到一棵小树却惹出一场大祸!
这天,袁梁刚刚从学校回来,正遇见五花脓的孙子大毛用竹竿敲打树枝,地上落满嫩叶、断枝。见此光景,袁梁气愤极了,他放下书包一个箭步冲上去,用力将大毛推倒,骑在他身上,小拳头不停地猛打,一直将他鼻子打出血方才罢手。
小孩子只知解恨,哪知道闯下了大祸!
当天中午,五花脓带领几个民兵找上门来,石榴一见来势凶猛,赶紧出门赔礼道:“主任,孩子小不懂事,我给您老赔罪。”
五花脓道:“不行,叫那个小地主羔子出来!”
袁梁早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吱声。
石榴来到曹家湾之后,五花脓觉得奇怪,她明明生个女儿被自己抛在芦苇丛里,怕早被狼吃了,现在身边哪来的男孩子?问她几次,石榴没敢说出真相,撒谎说是捡来的一个孤儿。
现在孙子被他打了,这还了得,地主打贫农简直翻天了!五花脓大喊大叫:“叫他出来给我孙子赔罪!”
石榴说:“他毕竟是个孩子,不懂事啊。”
五花脓哼了一声:“那不行,一定要他出来赔罪!”
石榴说:“您老消消气。”
这时大毛从人群中蹿了出来,“不行,他刚才骑在我身上,我要他出来给我当马骑!”
五花脓说:“小地主羔子还敢骑在我们贫下中农头上?叫他出来让我孙子骑在他身上顺地爬三圈,这事就算扯平了,不然,明天开你娘俩的批斗会!”
几个民兵附和道:“叫他出来!”说着,冲向小屋。石榴紧跨两步双手拦住房门,她知道,袁梁要是被这帮人拉出来肯定要遭毒打。自己承诺过:只要有我在,就决不让烈士遗孤受半点伤害。想到这,她求情道:“就让他骑我吧。”说着,她强忍屈辱当众跪下趴在地上……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10-17 01:41:13
第四十九章 重返戏班
人群中冲进一位大汉,身着褪了色的黄军装,他一把抓住五花脓的手,像钳子一般使她动弹不得,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……
五花脓抱起孙子骑在石榴背上,她顺手拿根柳条递给大毛说:“给,爬慢了当鞭子抽!”
在众目睽睽之下,石榴带着羞辱,驮着大毛爬行在高凹不平的地面上,每爬一步膝盖都感到锥心的疼痛,她咬紧牙关强忍着。骑在上面的大毛不时用柳条抽打石榴,口中不停地喊:“驾……驾!” 五花脓站在一边乐得哈哈大笑。
袁梁从门缝里看到“妈妈”受此侮辱,恨得咬牙切齿,他紧握拳头准备出去与他们拼了……
围观群众越来越多,人们实在看不下去了,开始骚动。有的呐喊,有的沉默,有的摇头,有的交头接耳,有的愤愤不平,人们像看一场混乱无聊的恶作剧纷纷议论。
“这太过分了!”
“简直拿她不当人。”
“五花脓太坏了……”
突然,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妪从人群中挤了进来,用着颤抖的声音指着五花脓骂道:“你真太缺德了!”
有人陆续离开……
五花脓听了大吼道:“对四类分子手软,就是对敌人同情!”她这一叫,把所有人都镇住了,没人再敢多嘴,谁都知道,这年头同情“四类分子”就是阶级立场问题;说错一句话,就会成反革命,他们只有同情,无法阻止,暗暗骂五花脓是只母老虎。
石榴爬了两圈实在爬不动了,身子一歪瘫在地上,大毛从背上摔了下来,他打滚放赖又哭又闹,说石榴是故意的。五花脓上前用脚踢石榴骂道:“地主婆,你想搞阶级报复啊!”石榴只好忍气吞声再次趴下。五花脓扶着大毛重新骑在石榴背上,她提心吊胆地慢慢爬行,生怕他再摔下来。大毛用柳条狠狠抽打石榴一边叫喊:“地主婆,爬快些!”石榴加快了速度,可大毛仍然抽打不停。
这时,袁梁再也忍不住了,他打开房门冲出来夺去柳条,吼道:“凭什么打我妈?!”一掌将大毛推倒地上。
五花脓见自己孙子摔倒,气得哇哇怪叫:“小地主羔子,反了你!”她抓住袁梁头发:“给我跪下!”
如果说,袁梁失去父母跟着一个坏分子的“妈妈”是不幸的,会有一种自卑感,那么,从另一方面来说,他的自尊心往往要比其他孩子更强一些。他昂头挺胸就是不跪,五花脓将他摁在地上,他腾地站了起来,用头猛地将她撞倒地上,引得围观群众暗暗偷笑。
五花脓叫道:“你,你敢打老娘!”她爬起来脱下鞋子,一手抓住袁梁,一只手举起鞋子欲打,突然,有人大喝一声:“住手!”人群中冲进一位大汉,身着褪了色的黄军装,高大魁梧,像天神般的出现人们面前。他一把抓住五花脓的手,像钳子一般使她动弹不得,在场的人全都愣了……
来人正是赵大雷。
赵大雷知道石榴处境非常险恶,要想还她一个清白并非易事,于是去见老首长——县委副书记段锦搏。段副书记听了汇报后,严肃地说:“土改运动使广大贫苦农民获得了土地,是顺天时、应民意、得民心的历史伟业。某些地方可能出现个别极‘左’现象或错误做法,但我们不能随意否定它。”
赵大雷说:“在虎狼横行的旧中国,人不引鬼鬼上门,一个年轻的女演员,要想认认真真地唱戏,清清白白地做人很难,她是掉进魔窟,身不由己啊!”
“我知道,也可以理解。但‘土改’已经两年多了,现在想推翻一个人的成分不是那么容易的。”
“她参与营救被捕同志,对革命有功,给她定为‘四类分子’有失公正。”
“改变一个人的成分要经过许多环节,需要强有力的证据。”
“周豹子和孙二猴都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,也只有我可以证明。”
段副书记摇头说:“仅靠你一面之词很难推翻啊,还须寻找当年的证人,包括国民党投诚起义人员。”
“有个人可以证明。”
“谁?”
“黄狱警,他参与整个营救过程。”
“他人在何处?”
“正在寻找。”
“可以找公安,请他们协助查找。”
“我们总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吧?再说,她是淮河两岸很有名气的演员,我们剧团缺人啊!”
“此事一定要慎重!”他沉思了良久又说道,“这样吧,石榴的情况比较复杂,先以借调方法让她回到剧团工作,有关成分及对革命作过贡献等情况,待调查清楚后再做定论。”
赵大雷听说让石榴能回到剧团,心想,先把她解救出来再说,事情一步一步的来,总有一天会还她一个清白的。于是,他对段副书记说:“我听首长的!”
段副书记当即给周庄区公所写了封便函,嘱咐道:“你把我的信直接交给区委苗书记,记住,一定跟他好好商量,一切听从地方政府安排……” 赵大雷接过信,给他行了个军礼,说了句:“谢谢老首长!”转身就跑。
区委苗书记是赵大雷的老营长,战友见面很是亲热,但一听说是为石榴事情而来,便感到很为难。这种森严的阶级划分,其实是一种权力与身份的虚拟,一旦定性为“四类分子”就被看作阶级敌人。他个人是不敢擅自做主的,说道:“这样吧,我们召开区委会讨论一下,你也参加。”
会上,尽管赵大雷详细介绍了石榴遭遇及参与“营救”行动,但还是因证据不足,谁也不敢表态更改石榴的定性。
最后还是段书记那张条子的威力,大家同意以“借调”办法暂时让石榴去剧团工作,至于今后如何处理,还要等待调查取证之后再说。
可巧那天是清明节,陈侬慧为雄爷兄弟扫墓去了,与会者没有反对意见,一致通过。
一辆破旧的军用吉普车颠簸在高凹不平的田间土路上,车上坐着区委苗书记、乡长和赵大雷直奔曹家湾。
他们刚到村口,就看见眼前的一幕,赵大雷怒不可遏冲上前去保护袁梁,手指五花脓怒斥道:“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指头,我就打断你的腿!”
五花脓惊得往后面打了一个趔趄,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,苗书记大声说道:“即便是‘四类分子’你也不能随便打他,何况是一个孩子呢?这样有悖我们党的政策!”
乡长指着五花脓问道:“你是治保主任?”
五花脓答:“我……我是。”
“回去给我认真写份检讨!”
“是,我一定认真检讨。”
苗书记说:“乡亲们!经区委研究决定,田石榴从今天起借调到县剧团工作了,希望她为党的宣传工作展示一技之长……”
这一戏剧性的变化,让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,静了一会,群众掌声四起……
群众开始议论纷纷。
“我说嘛,本来就是个唱戏的,怎么可能是敌人呢!”
“这下子她娘俩总算有出头之日了!”
“还是老天爷有眼,好人好报啊……”
赵大雷双手扶起石榴说:“我来接你回剧团的。”
石榴趴在地上转过脸惊奇地望着赵大雷,半天才说了句:“我是在做梦吗?”
赵大雷道:“不是梦,你现在可以重返舞台了。”
饱受折磨的石榴,经受不住如此大喜大悲,一下子昏了过去,软软地瘫痪在地上。
赵大雷急忙把她抱起放到屋里床上,大家七手八脚忙着,有的掐“人中”,有人呼唤她的名字,袁梁跪在地上一口一声地喊叫:“妈妈呀,你醒醒啊……”
在混乱中五花脓拉着大毛悄悄离开。
许久许久,石榴才慢慢苏醒,她望着赵大雷像遇见亲人一样抓住他的手哭着说:“赵连长,你怎么才来啊……”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10-17 01:43:14
第五十章 物是人非
陈侬慧听了五花脓的诉说后,气得咬牙切齿,一拍桌子吼道:他们能把石榴调走,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把她再弄回来!
吉普车开到村口,被来送行的群众围住了,两年多的相处,村民们舍不得她走,一位老大娘拉着石榴的手哭着说:“闺女,还能见到你吗?我们喜欢听你唱戏……” 石榴赶忙下车抱住大娘哭道:“大娘,我也舍不得您啊!”石榴早就想离开这里,但真的要走了心里还是特别难过的,这里的一草一木,还有共同相处了两年的乡亲们,都给她留着深深的情感。
她转身面对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,说道:“大爷大娘乡亲们,石榴谢谢啦!在这里多亏大家照顾,今后我一定会来看望你们……”
这场面深深感动了赵大雷,他跳下车站在人群中大声说道:“今后不光是石榴来谢你们,我还要带剧团来为乡亲们送场戏,谢谢你们!”
车缓缓启动了,人们仍旧依依不舍,想再送他们一程……
石榴望着车窗外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看着乡亲们那恋恋不舍的眼神,心中涌出一份难以言表的心情和感慨:多么朴实而善良的农民,正是有了他们暗中相助,才使他母子在如此恶劣环境中存活下来,她觉得,天下最善良、最宽厚待人的是农民。她将手伸出车窗外不停地摆动着,向他们致谢,这也是她所能表达感谢的唯一方式了。
吉普车一直把他们送上淮河大堤。
临别时苗书记再三嘱咐道:“大雷同志,希望你尽快调查取证,还她一个清白。”
赵大雷说:“请老首长放心,我会的。”
“这只是借调,随时都有要她回来的可能。”
“知道。”
“一定抓紧时间调查取证。”
“谢谢老首长关心。”
石榴站在堤坝上久久凝视着,广袤的平原上一群群牛羊正悠然自得地啃着肥嫩的绿草,远远望去,就像是镶嵌在绿色地毯上的一簇簇白色的绒花;她深情地望着淮河,多少年来她无数次看到淮河流水,那是浑浊的。而今天,河水在欢快地流淌,水是那样清澈,清澈得像少女纯真的眼睛,游鱼闪鳞;看着脚下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、田野景色、桃花怒放,第一次感觉到春天来临。
她如出笼的鸟儿飞向天空,终于离开了给她带来羞辱、痛苦的曹家湾。赵大雷不想打扰她愉悦的心情,提着行李,拉着袁梁默默地跟在后面。
今天是清明节,她想为“已故”的洪啸天祭奠一下。
于是,买了些草纸顺着淮河大堤款款而行,在经过龙凤潭时她停了下来。石榴望着静静的潭水伫立着,这是一片没有灵魂的死水。没有坟墓,没有墓碑,她把当年约会的青石板作为墓地,用颤抖的双手温柔地燃起草纸;没有语言,没有诉说,因为,任何一种方式都无法表达深藏于心的情感。
青烟袅袅,恍惚中她看到洪啸天从烟雾中走来,手中高举“纱巾”飘然而至,她喊了声“哥!”接过丝巾。上面绣的那朵石榴花依然红艳艳,光彩夺目,想起与师兄定情赠物,止不住潸然泪下,这个男人已经刻在她生命里,也让她背上耻辱的代价!
潭水依旧,物是人非。多少倾心旧憾,化作深深记忆: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,那不是梦,那是真真切切的现实,是她亲身经历过的,永远也不会忘记。他们在月光下翩翩起舞互赠定情之物,相约地老天荒,一生只爱对方;面对淮河盟誓,水有多深爱有多深……那迸溅鲜血充满裂纹的往事,使她心中感觉阵阵锥痛!
问苍天,这一切为什么都不能如愿?为了他爱累了,情碎了,梦破了,心死了!在周家,她将思念师兄情感,深藏胸中;在曹家湾,怕给孩子带来阴影也只能把泪水埋在心里,她想哭不敢哭。今天,她把憋在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思念,一下子宣泄出来了,心开始撕裂,浑身颤抖,脸色苍白,她尽情地释放着,放肆而悲恸地哭着,她喃喃地诉说着,哭了许久,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。这时赵大雷才开口说话:“人死不能复生,我们走吧。还要去山妹那里看看呢。”
山妹的墓碑是用水泥和砂浆修建而成,有碑无墓。
碑身正面刻写“梁山妹烈士之墓”,字迹清晰,远远就能看到。碑身周围被无名灌木和野花杂草掩盖着。走近墓碑,才能看到碑身背面书写的碑文,因碑身有些部位灰沙斑驳,个别字迹已经模糊不清。碑文落款倒是很清晰的:一九四九年三月八日立。
墓碑面对淮河,当地人称它“英雄碑”。
陈侬慧每年清明都会来这里祭奠,今天,她上午去了舜山为大哥袁新雄和二弟袁新善扫墓,下午便匆匆赶到这里。她一边烧纸一边祷告,都是重复往年的老话:“弟媳,咱袁家的仇也算报了,周胖子虽然逃走,但我抓住了石榴,她被我整得死去活来……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就是孩子,到现在也不知死活啊!” 说到这里她流泪了。哭了一会准备起身离去,她刚刚起身,突然发现赵大雷领着一个孩子和石榴向墓碑走来。
她觉得奇怪,一个革命军人怎么能和“四类分子”在一起?再说,石榴又怎么能随便离开监管她的曹家湾?他们来这里干什么?种种猜疑令人不解,觉得其中必有缘故。
她与赵大雷早在解放前就认识。为组织护矿、护路,迎接解放军抢渡淮河,为配合狱中暴动,赵大雷经常到袁庄开会发动群众。那时陈侬慧只是个“妇救会”的小组长,每天跟着赵大雷身后转,听他指挥,由他调遣。赵大雷爱憎分明的性格、敢打敢拼的勇气、严肃认真的工作作风、批评人从不讲情面的率直,她都领教过了……本想当面问个清楚明白,但她想了一下,不敢贸然行事,匆匆离开朝区公所走去,准备找苗书记……
石榴来到墓碑前,见地上燃烧的草纸觉得奇怪,自言自语地说:“好像有人来过?”赵大雷说:“这不奇怪,清明节上坟的人多,也许是地方干部来为她扫墓吧。”说罢,他摘下黄军帽,神情凝重地对着墓碑鞠了一躬,“山妹同志,我们看你来了!”然后,他用手扫了扫墓碑上的尘土和落叶,把挡住墓碑的树枝和杂草理了理,口里喃喃地说,“敬爱的战友,我看你来了……”
石榴道:“孩子啊,这才是你的亲妈妈啊,快跪下给她磕头。”
她拉着袁梁跪在碑前:“妹子,姐来看你了,你的儿子也来看你了。”
赵大雷道:“山妹同志,是石榴救了你的孩子,她含辛茹苦地抚养他,你要感谢石榴啊!”
袁梁说:“妈妈,儿子来看你了。石榴妈妈可好了,自己吃野菜,把米饭留给我吃……妈妈你听见了吗?”
石榴双手紧紧抱着墓碑,“妹妹,我不是坏人,你是知道的啊……”她想到:自己明明是个受苦人,却被定为地主成分;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参与营救被捕的地下党,到头来却被打成坏分子;她一个唱戏的被人霸占、受尽折磨,现在却被定为四类分子被监督改造……是苍天不开眼,还是世道捉弄人,她生在淮河边,长在淮河岸,是淮河养育了她、见证了她的成长。她觉得也只有淮河水才能洗清她的不白之冤,也只有淮河能为她作证!她猛地起身,面对涛涛的河水大声喊叫:“淮河啊,请你为我作证!”她的泪水喷发出多年来所受的委屈、羞辱、打击、折磨;她的哭声像火山爆发,惊动山、惊动河,苍天也为之动情,一声炸雷,暴雨倾盆……
陈侬慧带着满腹狐疑回到区公所,刚进办公室五花脓便哭丧着脸找上门来,一见面她放声大哭。
陈侬慧:“有话慢慢说,别哭!”
五花脓哭得更凶:“陈区员,你要为我做主啊……”
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,来去匆匆;又像气候变化反复无常,好人也有可能做错事。陈侬慧听了五花脓的诉说后,气得咬牙切齿,一拍桌子吼道:“他们能把她调走,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把她再弄回来!”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10-17 01:44:31
第五十一章 爱的选择
赵大雷毫不掩饰地对局领导说:石榴是一片藕,掉在地上沾了点灰,但经水冲洗后仍然还是洁白的。
石榴回来了!
田家班的老人员无不欣喜若狂,他们奔走相告,一时间把个排练厅挤得水泄不通。有笑的,有闹的,有拉手的、拥抱的,更多是流着眼泪痛哭的。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在职的、退休的,大家都闻讯赶来,该来的全都来了唯独不见田老犟。石榴挨个在人群中寻找,一声声地喊叫:“师父,师父!我回来了……”
这时田老犟正躲在后窗偷看呢,本来他是鼓起勇气扯下老脸来看石榴的,可到了剧团他胆怯了,愧疚之心无法释怀,几经徘徊还是溜到后院窗下,当石榴一声声地喊叫师父时,倔犟的他偷偷看了一眼,流着热泪悄悄地从后门走了……
田老犟退休后,就住到河对岸堂妹家。妹夫黄来皮正是当年的黄狱警。淮南解放时,按照“投诚”人员去留自由的政策,他领了安家费就回家种地了。夫妻二人就一个女儿,取名黄灵巧。人如其名,她的确聪明灵巧,能歌善舞。田老犟认定她是一块唱戏的好料子,若用心培养,将会是第二个“石榴”,而一心想唱戏的外甥女天天缠着舅舅教她唱戏。
经妹妹、妹夫同意后,灵巧白天上学,晚上学戏。“名师出高徒”,这话一点也不假,黄灵巧在田老犟指点下,很快就掌握了戏剧基本要领、声腔做功及几出折子戏。
二十七岁的石榴风韵犹存,凭借她的艺术天赋,幼时苦练基本功的基础,经过一段时间恢复,很快就独当一面,担当了“花旦”的重任,成了团里的台柱子。
台上担主演,台下当导演,淮河县倒七戏剧团,因她的到来名声大振!一时间老戏迷们纷纷传扬“石榴”二度开花,比先前更红啦!只要是她挂牌主演,剧院场场爆满。为此,指导员多次受到上级文化主管部门领导的表扬。
对于戏剧是个门外汉的赵大雷来说,外行领导内行的确存在许多许难题,乐队伴奏,他不知道什么叫文武场;在行当上,他不懂什么是生、旦、净、末、丑;一些戏剧专用的术语,他一窍不通,因此闹出许多笑话。有次演包公的演员下场后抽烟,因急于上场而忘了挂胡须(戏剧用的胡子称“髯口”),到了上场门才突然想起向后台大叫声道:“快,快给我把‘髯口’递来!”正在后台的指导员,一听演员要“染口”,他赶忙端起油彩盒送了去:“给,赶快染口吧!”结果闹出个大笑话……
他知道这个剧团需要一个有能力而且内行的人来当业务团长,这时他想到了石榴,鉴于她的“成分”高,要是上报请示肯定不行。于是他来了个打“侧边球”做法,通过内部选举,最终让石榴当上了业务团长。
经过几个月的努力,剧团愈来愈火,赵大雷请回石榴,石榴带红了剧团!
为了更好地培养接班人,在石榴建议下开始招收第二批学员,以充实新生力量,袁梁也成为剧团的正式学员。
这天,有位学生摸样的女孩前来报考剧团,她就是黄灵巧。
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陪同,可她就是自己。在来之前黄来皮怕女儿考不上,硬要田老犟与他一起送孩子来应试,他说:“你是老班主,谁不给你三分面子?”老犟就是犟,他觉得无颜再见石榴,死活不肯来。并对灵巧说:“想唱戏成名角,就得靠真本事、靠自己。不许在老师们面前提我的名字!”灵巧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,她对舅舅说:“您放心,我绝不提您老名字!”
宽敞的排练厅鸦雀无声,主考老师们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扫向她。论年龄也不过十六七岁,纤细的腰肢,窈窕的身材,她上穿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褂,下穿蓝裙子,两只短辫儿扎着蝴蝶结搭在肩上,亭亭玉立。灯光下,显得更加活泼可爱、光彩照人,像只白天鹅展翅欲飞……
试唱剧目是倒七戏传统小戏《小毛打桑》选段,她嗓音清脆甜美,唱腔朴实圆润、韵味醇厚,吐字清晰,表演质朴细腻,她载歌载舞,把小毛这个农村少女天真烂漫、活泼可爱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。
她的歌声让在场的老师们感到一丝丝地浸入到他们的每一根神经;她的表情、微笑、眼神、身段,所透出来的有种先天的灵气!
一曲唱完,掌声响起。
石榴只是震惊,她没有想到这女孩竟是师父一手调教出来的苗子;更让她意想不到的,灵巧竟是当年和她一起搭救袁梁的黄狱警的女儿!因为报考剧团登记表的父亲一栏里,她填的名字叫“黄来皮”。
石榴觉得这个女孩是一块学戏的好料子,经过专业培训,以她动人细腻的表演,优美委婉的歌喉、才华,一定会成个“角儿”!此刻她想到了春生,觉得他也是一棵好苗子,收来黄巧玲正好与他“生”、“旦”配戏,俩人年龄相当,经过培养日后定能成为最佳搭档,剧团也不会后继乏人。
可惜事与愿违,以老艺人组成的“艺委会”总是对他们打压,石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,明明知道这是旧艺人身上残留的江湖陋习,但碍于面子也不好得罪这些前辈。只好耐心说服他们:“时代变了,思想也要改变,斗艺不斗人啊……”在她巧妙斡旋下,春生与灵巧从跑龙套转唱折子戏。
春生是个有心人,每次只要演出《休丁香》,他都会挽着灵巧躲在一边“偷戏”。通过“偷戏”,他俩把《休丁香》这出戏唱词烂熟于心。当别人正在熟睡的时候,他俩在凌晨四点就起床,把偷到的东西进行排练,日复一日,他俩已经掌握了这出戏的全部套路,只要稍加指点即可登台演出。
一个是剧团指导员管政治,一个是业务团长负责演出,台前幕后精诚合作,大事小事常聚在一起研究,经过半年多的相处,赵大雷对石榴渐渐产生了好感。那时,从部队转到地方的“军干”多是大龄单身,三十五岁的赵大雷被石榴的才艺和美貌所征服。尤其化装后在台上演出,她是那么光采照人,端庄妩媚;迷人的嗓音,非凡的演技,回身举步,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……与之初到剧团之前相比,真乃判若两人。赵大雷感到吃惊,对于戏,他是个门外汉,表演好坏看不出任何门道;对于人,不需要纠结,只有享受。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美丽的女人。在此之前,他一直忙于打仗,从没想过女人,也从未和女人交往过,这么多年是战火硝烟伴随着他。当年,他也见过石榴演出,没有细看,更没有往深处想,他觉得人家已有相好,自己又是军人,心中想的是如何能打胜仗。自从石榴回到剧团,他无论如何在心中也放不下她,赵大雷被爱情击中了。
这天他把石榴请到办公室,军人作风总喜欢开门见山,赵大雷说出自己想法:“石榴,我很喜欢你。”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石榴闹懵了。她毫无思想准备,平时对他也只是尊重、好感,但从未对这方面想过。现在面对面地谈到这种事,而且又那么直白,她感到有些难为情,既不好答应,也不便拒绝,想了想说道:“我是结过婚的人。”
赵大雷道:“老赵不在乎。”
“我的成分……”她想到自己是地主成分,至今依然没有解决。
“放心吧,周豹子并没牺牲。”
“他现在哪?”
“大军南下负伤治愈后留在福州工作了,我正在设法与他联系。”石榴觉得指导员这人挺好的,同样是军人,他和周子龙完全不一样,坦率、真诚、可爱,她从内心真的有点喜欢他了。
赵大雷又问:“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?”
“挺实在的。”
“这么说,你答应了?”
“我……嗯……”
“我说你们这些女同志呀,说话、办事总是有点婆婆妈妈的,同意就点头,不干就摇头!”
“你得给点时间,让我想想吧。”
“那好,只给你一个晚上。”
啊!这就是命运,让您等着我,让我遇到您,石榴甜甜地笑了。心灵的隐秘一旦敞开,就可以揭开羞涩的面纱,她承认喜欢赵大雷。她觉得春天来了,春风吹拂着她的面颊,春水浸润着她的心田,爱情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了,幸福使她陶醉,她缓缓地抬起头,望着他,一双眼睛是那样纯净澄澈,她喊了声:“指导员!”赶忙又将头低下。两人手紧紧地握在一起,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,没有热烈的拥抱,没有甜蜜的亲吻……这是最深沉的爱,最朴素的方式!
赵大雷说:“明天我们就结婚。”
石榴说:“那也太短了吧?”
“那就后天吧。”
“不行不行,太仓促了。”
“给你三天准备,就这么定了!”说罢,双手一背出门而去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赵大雷是个耿直的军人,他对曾经遭受情感挫折的石榴表现出诚挚的同情与爱意,使石榴饱受创伤的心灵已渐渐平复,并且开始萌生新的感情苗芽,将已经封闭的心灵重新打开。这位高大帅气、办事果断的指导员,在石榴心中留下很好的印象,他为人谦虚,没有官架子,在业务上经常找石榴商量。他说:“石榴同志,打仗你不行,唱戏我不行,现在你是专家,我是学生,你要多帮助我啊。”他关心演员,谁要是有点头疼脑热,总是亲自陪同去医院。
剧团经常下乡为农民演出。上级要求:行动军事化,人人打背包,自带行李。他同演员们一样,睡的是地铺,吃的是大锅饭,从不特殊。想到这,石榴笑了,将终身托付给这样的男人可靠,她感到一个崭新的生活即将到来了……
第二天,石榴带着喜悦心情来找指导员,刚到门口恰巧听到里面说话,而且话题正是谈自己。
吉局长说:“你和石榴的结婚报告我们看了,局领导的意见希望你能够慎重考虑……”不等下面话说完,赵大雷急切地说:“要我考虑什么?”
“大雷同志,我不得不向你说明,石榴是旧艺人,社会关系复杂,曾经与国民党军官有过一段婚姻,再说,她又是地主的儿媳妇……”
赵大雷解释道:“那都是被逼的!”
“不管怎样,这在她的历史上,总算是个污点吧。”
“她是一片藕,掉在地上沾了点灰,但经水冲洗后仍然还是洁白的。”
吉局长严肃地劝道:“我不得不提醒你,她目前的身份,依然是敌我矛盾,你是党员干部,不能感情用事,千万不能犯错误啊!”
他们的谈话声虽然不高,石榴听了却像一声惊雷!她的心仿佛突然从空中坠落,她懵了、呆了、傻了,眼泪夺眶而出。领导要干涉他们的爱情,要拆散她和赵大雷,炽烈的爱使她忘记了自己是另一种人,严峻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,他们属于两个不可跨越的“阶级”!“成分”不好,使她经受了盲动、痛苦和狂躁的挣扎,她的无助、无辜和无奈,背着“成分”高的这副沉重的枷锁,逆来顺受的接受着自己被改变的命运!
她已失去听下去的勇气,双手捂着脸哭着离去……
赵大雷说:“爱情不应该受‘成分’的限制,每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,恳求领导不要干涉。”
吉局长说:“赵大雷同志,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,请你慎重!”
赵大雷忙打断:“谢谢领导关心,我相信石榴是清白的。”
吉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。
石榴回到宿舍,一头倒在床上,放声大哭,她感到委屈。羞涩、懊恼烧红了她的面颊,对一个女人来说,没有什么能比爱情上的碰壁更难堪的了。她已经有过失误:先是爱上了师兄,后是被迫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;如今,她失去的不仅是爱情,还有人格,她将在别人眼里永远成为被嘲笑的对象,再也抬不起头来!她闭上眼睛,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,但是仍然不得安宁,眼前是一片茫然,耳畔是锥心、刺耳的话语,折磨着她那脆弱的神经。黑暗中,一个声音在呼喊:你没有权利爱!
石榴痛苦地呻吟,命运为什么要专和我作对啊?
她蒙着被子放声大哭,只有哭才能发泄心中不平、愤懑……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10-17 01:46:23
第五十二章 风波乍起
开演前主演突然生病, 救戏如救火!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,春生觉得机会来了,他自告奋勇地说,我来上!
送走局领导,赵大雷来找石榴,见宿舍门紧闭,他边敲门边喊叫: “石榴,请你开门!”
石榴翻身起床,恨不得把满腹委屈向他倾诉,她感到,在这个世界上,也只有他才能够了解自己。床离门也不过三五步远,就在开门的一刹那,她突然停了下来,像梦中人突然惊醒,她觉得自己是个有污点的女人,不配再做人妻。于是,她轻轻地退回床边,对着门外道:“你回吧,我们不合适!”
“什么不合适?你把话说清楚。”
“我是个有污点的女人。”
“谁说的?”
“你们的谈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
“他是他,我是我,在我眼里你是个纯洁的女人!”
“那是你的上级啊!”
“他是关心我的前途,才这么说的。”
“你不后悔?”
“不后悔!”
“真的?”
“老赵从来不说假话。”
听了这话石榴不再犹豫,“你等等。”她赶忙擦干眼泪,整了整头发,前去开门。当她走到门前却又停下:“你是党员、干部,我们结婚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的!”她不想让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受连累,伸出的手又抽回。
赵大雷说:“我不在乎!”
石榴说:“我在乎!我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的,你走吧。”
“我请求不要赶我走,有我在,可以为你分担一些忧愁,助您一臂之力。我的心既然属于你就别无他求,只希望你能把门打开,让我进去说几句话,你不愿意我决不勉强。”
石榴再也忍不住了,她感到委屈,一个饱受旧社会迫害的艺人,到头来却成了罪人!她的泪水像打开的闸门,奔流而泻,对她来说,眼泪是唯一的奢侈。自从回到剧团,处处得到他的关心,他的耿直、憨厚、善良,无不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烙印,再不开门真的不近人情了。短短几步,如隔千里,他们好像是瞬间的相遇,又要转瞬的离别;她想到,或许自己一生注定是悲剧人物,或许孤独就是今生的宿命;想到了洪啸天的死,是那样的惨;她已经害了一个男人,不能再让眼前这个关心她的男人再受伤害,一狠心说道:“你走,我不想见你!”
赵大雷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,佯装生气道:“再不开门我真的走了。”嘴这么说,可两腿如灌铅似的一动不动。
这时,袁梁练功回来了。他喊了声“赵叔!”指导员摇手示意,袁梁明白了。
袁梁说:“妈,我回来了。”
石榴开门,指导员第一个闯了进来。
赵大雷说:“石榴!”
石榴觉得自己尝够了痛苦的滋味,她再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轻言暧昧,还是冷冰冰地说了句:“你走吧。”
赵大雷道:“我这人不善于表达,但我还想说,如果娶你是个错,我宁愿一错再错!”说罢,转身离去。
石榴暗忖:赵大雷真是一个痴情男子,一个人一生中能够遇到几个真正的知己?失去洪啸天使自己痛不欲生,如今再失去赵大雷会后悔一辈子的。现在拥有的不去珍惜反而去等待那很渺茫的以后,实在是不智之举。想到这,她对袁梁说:“快,去把你赵叔请来!”
袁梁道:“妈,我这就去。”说罢出门就跑……
那年代婚俗简单,尤其是国家干部,更为节约:化妆嫌丑,婚纱照没有。有的新婚夫妇,甚至连张黑白照片都没留下。
所谓的“洞房”,就是单位的宿舍,墙上贴张毛主席像,门上贴个双喜字,将两张公家发的单人床合并在一起,就是新婚洞房了。
那时结婚也不请客送礼,大家聚在一起吃点糖果,说几句祝福话就结束了。直到今天依然还流行着“五十年代一张床,请客只用几斤糖”之说。
老赵领着石榴到街上买了几斤小糖,两条香烟。他自己没买衣服,准备选用了一套较新的军装作礼服,他给石榴买了件“双排扣”上衣;又买了两朵写着新郎、新娘的大红花,整个结婚用品,一个手提袋还没装满。
一切具备,只等明天举办婚礼了。
剧团没有婚假,石榴又是主演,晚上还是要参加演出的。按照海报宣传,夜戏演出《休丁香》,这是老百姓最喜爱的戏。
离开演不到两小时,与石榴搭档的老演员突然病了,指导员忙着用板车将他拉到医院抢救。
晚场客满,既不可以退票,又不能换戏。
剧团最怕出现突发事件,所以,戏剧界就有“救戏如救火”之说。石榴心急如焚,演员们手足无措。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,春生拉着灵巧站到大家面前,充满自信地说:“我们来演!”
这两个在剧团一直不被人看好的年轻学员,平时也只是跑龙套,唱几出折子戏,从来未让他们演过主角。大家都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俩,那眼神分明在问,“你行吗?”石榴也觉得他们太稚嫩,怕压不住台,不无担心地问道:“你俩行吗?”春生充满自信地说:“田老师,咱们台上见!”说罢,走进化妆室。
春生之所以敢讲大话,与他平时“偷戏”有极大关系,每次演出《休丁香》时,他都悄悄地躲在舞台边上,紧盯着扮演“张万郎”的老艺人,全神贯注地“偷”。凭默记,暗琢磨,苦练习,揣摩其形,深得其意。当然,最重要的还是继承了“洪”派艺术。
灵巧也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孩子,石榴在扮演“丁香”时,她总是眼不离身,紧盯她的一招一式,一个眼神,一抖水袖,她都默默烂记于心,然后起早贪黑的苦练。
石榴的担心不无道理,她不了解两个孩子暗地勤学苦练,也不知道春生的来历,更不知他是一代名伶洪啸天的徒弟!她觉得两个唱“对脸”戏的人,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、沟通、交流,从初排到响排直至彩排,才能达到演员间的配合默契。可现在因时间紧迫,开演在即,连走台的时间都没有,因此,她心里没有底,万一演砸了怎么办?观众不认可怎办?弄不好会断送整个剧团前程!
石榴两只手紧紧抓着春生和灵巧轻轻地说道:“莫慌,沉住气!”与其说她是安慰别人,还不如说她在安慰自己,说话时她的手心早已渗出汗水,所有演职员都在为这场演出担心。
铃声响了三遍,每一遍都像炸雷震撼石榴的心脏;大幕徐徐拉开了,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,石榴两眼一黑,差点晕倒……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10-22 05:04:47
第五十三章 崭露头角
春生无论是唱、念、做、打,完全继承了洪派艺术;尤其唱功与洪啸天如出一辙。石榴断定这孩子与洪家有着某种必然联系,她想解开这个谜团……
灵巧首先登场,在“绣罗衫”时郭丁香手里没有针线,全靠演员表演,她做出的各种绣花动作惟妙惟肖,飞针走线和真的一样。她渴望与丈夫和好,边绣边唱:
更那深人静春夜寒,
挑灯走线绣罗呀衫……
声音虽然不高,却非常响亮、清脆,送得很远,沸沸扬扬的剧场渐渐平静下来。观众们被这声如山泉出谷、月下莺啼的唱腔所吸引了;她的身段似飞燕游鱼,飘逸自如。虽说没有石榴功底厚实,但凭着她年轻美貌漂亮的扮相,已取得了剧场效果,征服了观众。
接下来该春生出场了。
坐在“九龙口”的打鼓佬两眼紧盯上台口,全体候场演员屏住气站在舞台两侧;春生定了定神,憋足一股劲,在内唱了句“三七倒板”:催马扬鞭我心花放……
唱腔一落,喊了声“马来也——”挥鞭登场。他首先来个亮相,从走边、翻转、旋子、劈叉、收缰,完成了整个“趟马”程式,动作干净利落,一气呵成。文场起罢过门,他随即唱道:
万郎我打马去洛阳,
会我的干妹子王妙香……
将师父平时教他的和偷学的本领全都用上了,表演细腻、洒脱;唱腔真挚委婉,刚劲大方;以声夺人,以情动人。尤其在最后“悔恨”一场,春生将感情的闸门一下子打开,奔泻而出,在投水自尽前他唱道:
……
风寒月冷梦已破,
自酿苦酒自己喝。
罪孽全是自己作,
只有一死求解脱!
唱罢,一个旋子翻身,落地稳健,投河自尽,给该剧结尾划上完美的一笔!他不仅为剧团救了场,而且还获得了“满堂彩”,大幕一闭,掌声四起,经久不息……
古今中外,凡成就事业的,无不是脚踏实地、艰苦攀登的结果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他们的辛勤汗水没有白流,苦练和艺术积累结出了丰硕之果。观众乐了,演员们笑了,石榴震惊了!
她觉得不可思议,要不是“救戏”很难发现他们的才艺,这么好的年轻演员却被埋没了。他俩演得都很好,尤其春生更让他吃惊,无论是唱、念、做、打,完全继承了洪派艺术;程式、套路,与洪啸天一模一样,唱功与洪啸天如出一辙。她感到奇怪,田班主已经退离了,洪啸天也早就不在人世,他的师父是谁呢?种种谜团令她费解。
演出结束后她找到春生,“你的戏路很好!”
“谢谢田老师夸奖。”
“你的表演像是经过名师指点。”
“谢谢田老师夸奖。”他答非所问。
“是谁教你的?”
“我父亲。”
“老先生在哪个戏班?”
“他……”
“你父亲也是唱戏的?”
“是。不是……”他不敢多说一个字,生怕说漏嘴,把师父讲了出来。
石榴紧追不放,“他在哪个戏班?”
“不在戏班,是个卖唱的。”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“叫洪……” 他一急编不好了,便随口说出个名字,“他叫洪秀全!”说罢,一转身走了。他不敢再呆下去,说不定会把师父“供”出来。
面对他的回话,石榴开始也没往深处想,但后来越想越觉得奇怪,尤其说他父亲叫洪秀全,那可是“太平天国”的首领啊,他明显是在编造假话。他为什么要说假话呢?从他的台风、做派来看,她断定这孩子与洪家有着某种必然联系,这里面一定有重大隐情!她决定揭开这个谜团,弄清他的身世。
石榴迫不及待追到宿舍,“春生,为什么说假话?”说着,两眼紧紧盯着他。
“我没说假话。”他不敢正眼看她。
“你知道洪秀全是谁吗?连撒谎都不会。”
面对石榴咄咄逼人的目光,春生知道瞒不住了,只好如实回话:“师父再三交待,不准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。”
“你师父到底是谁?叫什么名字?”
“田老师,江湖规矩您是懂的,我不能欺师卖友。”
“如今我们是国家正规剧团,不是旧社会的江湖戏班子,不兴那一套!”
“那我也不敢违背师训。”
“你的基本功很好,为了进一步培养你,必须了解你的学艺过程。”
“您让我想想好吗?”
“好吧,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告诉我。”
石榴走后,春生思想开始激烈斗争;跟随师父学艺多年,对他的遭遇一清二楚,知道师父为何隐姓埋名,也知道石榴就是师父从前的相好,也正是为了她,师父才落到今天这般下场。有心说出真相又怕师父责怪,不说吧,这对师父太不公平,他决定回去问问洪啸天。
剧团离家也不过十里多路,每每想回去看看,但一想到师父“不成‘角儿’,就别回来见我!”的临行交待,就怯步了。可今天,他一定要回去见师父!
自从春生走后,洪啸天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。因受伤的右眼球没有摘除,常常发炎化脓流血,感染了左眼,视力又日渐下降,几乎成了瞎子。经医院检查确诊,如再不做手术治疗,不仅双目失明,还会有生命危险!
可他把挣来的钱全用在孩子们身上,哪还有条件再去医院?他的生命一天天地被噬食,像一支燃尽的蜡烛,随时都会熄灭。
他旧伤复发,日益加重,生活不能自理,每日卧床不起,生活重担就落在柳儿肩上。她除了伺候师父饮食起居、煎汤熬药,还要去卖唱挣钱。柳儿想叫春生回来看看,但说了几次都被洪啸天拒绝了。
柳儿虽只九岁,江湖磨炼使她过早成熟,说话办事像成人一样机灵;岁数不大,艺龄蛮长,唱起戏来像大人一样有板有眼。
每天中午,她都会准时来到田家港渡口。
这天,散场后已是天黑了,她挂念着师父,买了药就紧忙往家赶。刚进门,她惊呆了!只见洪啸天倒在地上口吐鲜血,人事不省。她大声哭叫:“师父,您怎么啦……”
睡在床上的洪啸天因找水喝,就自个儿下床倒水,不小心被凳子绊倒,正巧脑袋磕在水缸上昏死过去……
面对生命垂危的师父,柳儿束手无策,不知该怎么办,只是趴在师父床前边哭边喊……
深夜,春生来了,当他看到眼前景象一下子愣住了!
春生问:“师父怎么啦?”
柳儿哭道:“他快不行了!”
春生大喊:“师父,您,您怎么啦!”他抱住洪啸天放声大哭。
两个孩子跪在床前哭叫了好大一会,洪啸天才苏醒过来。
他断断续续地说道:“我怕不行了……”他挣扎着从枕头下取出半只玉镯对柳儿说:“这……是留在被包中的信物……你……要好好收藏,日后你的亲生父母若来相认,将以此为凭……”
柳儿手捧半只玉镯哭道:“爹,你不能撇下我啊,您走了我靠谁呀……”洪啸天望着春生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……走后,你,你一定照看好柳儿……长大了你就娶她。到时候你俩在我坟上烧点纸,给我磕个头就算成亲了……”春生点了点头,洪啸天带着一丝笑容,感觉死亡向他逼近,浑浊的眼球里充满眼泪与留恋,他不能动,还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。病痛与死亡对互不相干的人来说,也许很平常,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,生是序幕,死是终曲,悲欢充塞其中,但亲人的生死离别之情浓烈得让人从心底里流泪,他舍不得两个苦命孩子。
他呼吸急促,身体松弛,慢慢闭上了眼昏了过去。
柳儿一下扑到大师兄怀里哭诉道:“哥,你快想法救他啊!”
春生说:“你守着师父,我去想办法。”说罢,很快消失在夜色中……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10-22 05:06:10
第五十四章 如梦婚礼
指导员与石榴,正在举办结婚仪式之际,春生突然跑来说道:我师父是洪啸天!在场的所有人全愣了……
这一夜石榴久久不能入睡,想到明天就要结婚,心中有种莫名的冲动;爱情,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,当它悄悄地来临,两颗心走到一起时,就像镜子互相映照,彼此如一。她知道,没有指导员自己不可能重返舞台,觉得他是个信得过的男人,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分开!
此刻,她又想到洪啸天,之所以走到今天这种地步,也算是自己害了他,忘不了面对淮河的许诺,她渐渐地进入梦乡……
石榴来到龙凤潭边,只见祥云滚滚,烟雾渺渺,仿佛进入仙境;洪啸天飘然而至,她迎了上去,两人手挽手,龙凤潭里映着一对情人影子。
“哥,你还活着?”
“为了等你,我从未想到死。”
“为什么不来找我?”
“我不是原来的洪啸天了!”
“妹不嫌弃。”
“我再不能登台唱戏了。”
“哥拉琴妹唱戏,我们靠卖艺为生。”
“我现在一无所有。”
“生活中有你,就足够了!”
“你我差距太远。”
“两颗心却贴得很近。”
“我送你的定情物还在吗?”
“在。”她取出丝巾,“你看,石榴花更红了。”
洪啸天将丝巾披在石榴肩上,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,两人对视着。
“你说过——”
“淮河有多深,我对你的爱有多深!”
“我说过——”
“淮河有多长,你对我的情有多长!”
他笑了,她哭了,他笑得那样开心,她哭得那样快乐!他们正在缠绵,周子龙突然出现,“你敢勾引野汉子?老子毙了你!”
周子龙拔出手枪扣动扳机,洪啸天挺胸而上,挡住石榴,一声枪响,洪啸天应声倒下,石榴大叫一声,“哥!”从梦中惊醒。此刻天已破晓,大院里断断续续响起鞭炮声。她捧起洪啸天送她的定情物“丝巾”,放声大哭,哭了一会儿停住,想到了今天是结婚的日子,还要打扮一下。
她穿上指导员为她买的那件“双排扣”上衣,对着镜子悠悠地梳理着。又粗又黑的两根长辫子拖在背后,油光墨亮,前面半个月牙似的刘海遮掩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。虽然消瘦了许多,瓜子脸反而显得更加好看,面容稍带忧伤,但却有一片红润,这模样,分明是一朵盛开的芙蓉。她也看呆了,不敢相信镜子里是自己;她觉得奇怪:都二十八岁的人了,怎么还会那么俊秀?莫不是镜子骗我?再不就是有意捉弄我这个薄命人。看着、想着,不小心碰掉了镜子,“砰”的一声,摔得粉碎,把石榴吓了一跳,有种不祥预兆,她来不及多想向“新房”走去。
婚礼就在剧团排练厅举行,门窗上贴有双喜字,中间墙上挂着毛主席像,两边用红纸写有对联一副:新婚不忘共产党,幸福感谢毛主席。
演员们早早聚集在这里,他们手提各色贺礼:有送暖瓶的,还有送镜匾、被单、被面、瓷杯、脸盆的……
指导员身穿一套崭新的黄军装,胸前挂着写有“新郎”的红花,他满面红光,忙着给大家敬烟。一见石榴到来,几个女演员围了上去,这个忙给她戴花,那个为她整衣……
赵大雷精神焕发,满面红光;石榴有点害羞,红着脸将头低着。
司仪由一位老艺人担当,他让这对新人站在毛主席像前,然后大声宣布:“结婚仪式现在开始,一鞠躬——感谢毛主席给你们带来幸福生活。”
他俩手挽手向毛主席深深鞠了一躬,演员们齐声鼓掌;
司仪:“二鞠躬——欢迎来宾,感谢全团演员前来恭贺。”
他俩给大家鞠了一躬,下面一阵哄笑……
司仪:“三鞠躬——夫妻对拜……”他俩后退一步,正准备互相鞠躬,春生满头大汗跑了进来,叫道:“我师父是洪啸天!”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全愣了。
石榴一把抓住他的手,瞪着一双大眼,用颤抖的声音问道:“你再说一遍!”
春生道:“我师父是洪啸天,他还活着。”他的话,使热闹场面像一百度的开水里放了一块冰,温度急剧下降。
石榴惊诧地问:“他还活在世上?”
春生道:“是的。”
司仪严肃地说:“王春生,这个玩笑开不得。”
春生道:“真的,他还活着!”
石榴又问:“他不是投河自尽了吗?”
春生道:“那是……他不想连累那个渔家姑娘,才编造了一封遗书,谎称投河自尽的。”石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,追问道:“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”
春生道:“我是孤儿……”于是,他从卖身葬母,讲到洪啸天从医院偷偷溜走,藏他的家中,一边养伤一边教他学戏,后来四处卖唱……
石榴边听边落泪,她万万没想到,朝思暮想的洪啸天居然还活在世上,数年来,也不知为他烧了多少冥币,为他流了多少泪水;梦中几多相会,醒来总是泪水沾巾。悲喜交集的石榴,一把抓住春生,“他住在哪里?快,快带我去见他!”说罢,她摘下“新娘”红花望了望指导员,赵大雷接过说了句:“去吧。”他理解石榴此刻的心情。
石榴急切地说:“走吧!”她拉着春生冲出门外。
指导员想了想,朝她跑的方向追去……
春生在前面跑,石榴在后面紧跟,他们穿过闹市登上河堤,远远地看到一间孤零零的茅屋。春生回头指了指说:“前面就是我的家。”
刚到门前柳儿迎了出来,石榴惊奇地望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女孩:一双水灵灵大眼、俊美的脸蛋、娇小的身材,美得让人震撼!突然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和前所未有的亲切。此刻,她来不及多想就进了茅屋。
眼前的情景使她惊呆了!她不相信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是真的,十年来的期盼,思念、忏悔,就是想找到师兄、报答师兄,没想到见面之时他却是奄奄一息。残酷的场面使她肝肠寸断,痛不欲生,积蓄已久的旧日柔情、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泄出来,她猛地扑向洪啸天哭喊:“哥,哥!我来迟了!”她一边哭一边抱着洪啸天摇晃,“哥啊,妹妹对不起你啊!” 柳儿被这位陌生女人的举动闹蒙了,她停止了哭泣想问个究竟,被春生拦住,示意她别管。
石榴发现洪啸天双目紧闭,手里握着那双布鞋,更加伤心。洪啸天有个习惯,不管冬寒夏暖,每晚睡觉总是抱着那双布鞋,多年来夜夜如此从未离开过,孩子们问他为何抱鞋睡觉,他笑而不答。石榴拿起那双布鞋,眼前仿佛出现旧时情景,耳边似乎听到对歌声,她轻轻低声哭唱道:
俺送哥哥鞋一双,
纳鞋的麻绳尺难量。
哥行千里不忘妹呀,
绳长哪有情意长……
她的歌声在茅屋、病床和墙壁间回荡,也许是爱的力量、爱的神奇,她的歌声,唤醒了洪啸天。他动了动,居然能用双手支撑起身子,半靠在床头墙上,像变了个人似的,病一下子好了许多。从这熟悉的歌声里,他已判断出是石榴,语气冰冷地说:“你为什么要来看望我?”他的话不可理喻。
石榴说:“因为我心里有你,你也有我!”
“那是曾经,现在已经不可能了,我内心只有恐惧与绝望,除了一点模糊的光芒,几乎就是个瞎子!”
“哥,你别这么说……”
洪啸天曾经天天把她盼望,今天却没有勇气面对。他说:“你曾说过,‘我的眼睛最漂亮’,我多么想为你保全它的美丽,可当一切努力后全归了枉然!”
“我不在乎!” 她流着泪水说,“哥,你活着比什么都好。”
“眼睛是心灵的窗口,它将从此关闭,病痛已将它的魅力蹂躏殆尽,知道你义无反顾地喜欢我,但我不愿……愿……”也许是过于激动,也许病情加重,他说话,显得十分吃力。
“哥,是我害了你。”
“还说……这些干什么?你……走吧!”
“我不!”
“我失去了被爱的资本,你……你走!”他又昏迷过去。见此情景,所有人都束手无策。
石榴道:“快,快送他去医院!”
正当大家惊慌失措之际,指导员满头大汗走了进来,二话没说背起洪啸天冲出门外。
柳儿哭着跟出门外,“哥,等等我!”
春生制止道:“你别去,在家守着。”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10-22 05:07:36
第五十五章 重见光明
一个是“恩重如山”,一个是“情天恨海”。 两个男人对她都付出了情感与代价!石榴十分为难,她该如何选择?
明窗净几的医院院长办公室里,石榴坐在靠角落的沙发上,一双乞求的眼睛望着院长,屏住声息,倾听赵大雷和院长的对话。
赵大雷对前额发亮、头发稀疏、眼角总是挂着微笑的院长说:“金院长,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,您想想办法救救他呀!”
金院长说:“你们的心情我理解,我也希望他能够健康地重新返回舞台,在事业上做出应有的成绩。可是,感情并不能改变科学,病魔对于任何特殊人才都会毫不怜惜地摧残,而医学界目前还没有更为强有力的手段来降伏它。我将尽我所能吧……”
石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,哀求道:“您是专家教授,一定会有办法的。”她紧紧抓住院长的手,好像在滚滚的淮河激流中里遇见救生圈一样。
金院长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:“你不要太激动,冷静一些,‘美言不信,信言不美’,我必须告诉你真实的情况。由于他的视网膜出血时间长,已经引起血肿,如不根除,一旦发作得不到及时抢救的话,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!”
赵大雷问:“这么说,还有生命危险?”
“是的,随时危及生命!”
听了院长委婉地“宣判”,石榴感到伤心欲绝,她苦苦等了十年,好不容易盼到相聚的这一天,但命运偏偏又如此残酷!她从头到脚,寒冷彻骨。她所爱的人,与她无缘了,为期不久了,命运,对她太残酷了。她那颗柔嫩的心,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,谁能够救他啊?人间的一切不幸都不应该属于师兄,她恨苍天不公,她想呼喊,想发泄胸中的不平,但她没有这样做,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……
窗外,大雨如注,不时响起春雷,电闪冲击着玻璃,增添了几分恐怖。
石榴一把抓住赵大雷说:“指导员,你一定要救救他啊!”赵大雷安慰道:“别急,他说难治不等于不能治愈。”他转向金院长,“难道没有别的办法?”
金院长说:“若要根治,必须摘除右边坏死的眼球!”
赵大雷说:“那不成了独眼龙了吗?”
石榴说:“缺一只眼就毁了一张脸,还怎么登台唱戏啊?”
金院长说:“他的眼疾,其实并不难治,”说到这,他停顿一下,摇摇头,“但是,时间太久了,怎么拖到现在啊!”
赵大雷:“怎么拖到现在?!”他激动地站起来,打断院长的话,“这要问黑暗的旧中国,问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!摧残了我们许多艺术家……”
石榴气愤地说:“是万恶的左世坤!他不仅夺去了槐花母亲的生命、逼疯了槐花姑娘,还下毒手害得我哥失去了一只眼睛……”她泣不成声。
金院长忙欠起身解释:“正是正是,那个黑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,现在是人民政府……你,你们别激动啊。”
石榴说:“金院长,您老是菩萨心肠,您老是好人,您老一定会有办法救我哥的。”她的话,有夸奖、有讨好、有乞求、有诚恳,一席话说得金院长有苦楚说不出,有困难没法解释,他尴尬地笑了笑。
赵大雷恳切地对金院长说:“洪啸天是‘倒七戏’的名演员啊!淮河两岸的老百姓喜爱他、需要他,我代表洪啸天和喜欢他的观众,代表戏剧界同行的朋友们,代表我们全团演员,祝愿你妙手回春,拿出最好的医疗方案,使他重返舞台。”
金院长说:“我和你的心愿是一样的啊。”
石榴急切地说:“快想办法啊。”
金院长说:“办法还是有的,不过……”
赵大雷说:“您说。”
金院长道:“得去省城请苏联眼科专家。”
赵大雷问道:“什么时候去请?”
金院长道:“我们会抓紧时间的,但是,希望你们能够和我密切配合,少安毋躁。”
石榴猛地跪在地上说:“院长,您要是能让我哥重见光明,我给您磕头了。”说着,将头磕在水泥地上,发出咚咚声响,金院长赶忙拉起石榴,宽慰地说:“同志,我们一定会全力为他治疗。”石榴眼睛湿润了,她站起了给院长深深鞠了一躬,问道:“我哥还能重新登台吗?”
院长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,问道:“你看过小说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吗?保尔……不是同样可以工作吗?”
石榴:“演员是最讲究扮相的啊。”
金院长:“请苏联眼科专家就是要为他装只义眼,义眼特别逼真,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真假,也不影响他的面容。”
石榴高兴地说:“真的?您老真是活菩萨。”说着,又要跪下给他磕头,被金院长一把拉住,说道:“要感谢,应当感谢毛主席,感谢共产党!”
院长的话没错,洪啸天的医疗费用全是人民政府出的。
当文化主管部门领导听了赵大雷的汇报后,吉局长亲自到医院看望洪啸天。他动情地说:“旧社会把艺人变成鬼,新社会要把他们变成人!”并指示:“像洪啸天这样深受人民喜爱的艺术家,要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治疗,请最好的医生,用最好的药,想方设法也要让他重返舞台。”
县委领导听了吉局长汇报后,经多方协调,在金院长努力下,终于从省城请来了苏联眼科专家。
院方与专家共同会诊后,制订了医疗方案:首先开刀将瘪陷的那只眼球摘除,眼球摘除后能有效彻底地去除病源,解除痛苦,然后再植入假眼……
方案确定,开始手术。为保万无一失,手术由苏联专家主刀,金院长亲自当助手,这是一种近于医疗整容的手术。当然,在当时的医学条件下,还是有很大难度的,手术整整做了半天。
望着被病魔折磨的瘦骨嶙峋、憔悴不堪的洪啸天,石榴心痛得偷偷落泪。可在病房里,她又不敢哭,生怕洪啸天知道增加思想负担不利于治疗。深夜,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溜到外面哭一会儿,擦干眼泪再回病房,眼泪似乎就没值钱过,流了再流。醉后才知酒浓,爱过方知情重。
植入假眼须得半个月后才能做二次手术,为使病人不受感染,院方决定,洪啸天配有专门护理人员照顾,拒绝亲友陪同。
临行时,石榴来到病房,“哥,可有什么交代?”
洪啸天沉默一会,欲言又止。石榴感到不解,“哥,你好像有什么心事?”
“我觉得你应该和赵大雷……”
“哥,你什么也别说了。”
“这样对你对他都不公平。”
“哥,安心养病吧。”
“我于心不安啊。”
“还有事吗?”
“我担心柳儿,她一个人在家……”
“柳儿?”这她才想起在门外见到的那个漂亮小女孩,忙问,“哥,她是谁?”
洪啸天:“是我收养的徒弟,这孩子是一块唱戏的料啊。”
“哥,你放心,我跟指导员说一声,收她进剧团当学员。”
“那太好啦!”
几天的忙碌,石榴已是身心疲惫,她把整个心事都放在洪啸天身上,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面对赵大雷。她真的很为难,两个男人对她都付出了情感与代价。
他们俩一个是“恩重如山”,一个是“情天恨海”。
如果只是前者,“恩情”孕育出来的真情,不可能顷刻间而消失,消失不掉的依然有余温。“恩若救急,一芥千金。”人在困难时、逆境中,倘能得到一点微小的帮助,就像“涸辙之鲋”得到一盆、半桶的水一样,将会终身难忘。她与赵大雷从结识到分别,从分别到再相聚,前前后后历经八年,八年中他们曾是军民关系、联手劫狱、剧团同事;她敬重他,他关心她,最后成了红颜知己;他爱她,追求她,强烈地渴望得到她。本来忙着成亲了,没料到洪啸天依然活在世上,喜事变成了一场尴尬的闹剧;拒绝他吧,于心不忍,欠他的太多太多,无法面对,感到痛心。她认真地问一下自己,是“恩情”重要还是“爱情”重要?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就在她自己的心底,报恩的方式很多,为什么非要以身相许呢?这些年来,能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只有洪啸天。
经过一番思考后,她捧着那件双排扣上衣向剧团办公室走去。她要当面向赵大雷表示歉意,以求他的理解、原谅与宽恕。她轻轻地走到门边,只见赵大雷正在低头看文件。
这间办公室是她常来的地方,几乎每天都来而且不只一次,这里也是她最熟悉的地方,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感到那么陌生;平时她来去自如,可今天却变得那么胆怯,好像一个犯错的学生去见老师。她犹豫再三,壮了壮胆子故意咳嗽一声。正在看文件的赵大雷抬头一看,见是石榴赶忙起身说道:“进来呀。”石榴低着头走了进来,她把衣服放在桌子上说:“指导员,请你原谅……”她语气低沉,话没说完眼泪落了下来。
赵大雷说:“哭什么呀?”其实,赵大雷是真心喜欢石榴的。自从洪啸天出现后,他先是惊愕,继而惊喜,经过思想斗争后,在他的心里已经潜移默化中将爱情转变为了亲情、友情,他不能夺人所爱,希望这对历经磨难的有情人能够破镜重圆,他以军人博大胸怀成全他们。
赵大雷又说:“你应当高兴啊!”
石榴说:“这对你不公平。”
“在这个世界上,他是爱你最深的人,你对她的爱是成熟、理智、真诚而深切的。”他继续说道,“他已经残疾,你都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,但你还是那么执著地爱他,韶华易逝,红颜易老,可你对他的爱恋已经超越了这些表面的东西,也就超越了岁月。石榴,我恭喜你,祝你们幸福!”
石榴将衣服放在桌上,“这件衣服还给你。”
“这是我专门为你买的,拿去吧!”他的语气十分坚决且不容置疑。
“不,我不能接受。”
赵大雷郑重地说:“你必须收下,算是老赵送给你们的结婚礼品!”
石榴还想说什么,此刻,陈侬慧突然走了进来……
闫立秀
发表于 2013-10-22 05:08:43
第五十六章 大梦初醒
这一戏剧性的变化,把陈侬慧惊呆了,一向被她视为眼中钉、肉中刺,屡遭她打击报复、饱受折磨的女人,居然是袁家的恩人!
1952年6月27日,政务院批准公安部《管制分子暂行办法》规定,要求各地公安机关对“四类分子”进行逐个登记造册,建立管理制度。实行政府管理与群众监督改造相结合、政治管制与劳动改造相结合的方针,每月召开一至二次会议,由“四类分子”向公安员汇报思想改造情况和劳动表现。规定其出村要请假、来客要报告等“五要五不准”,对违反规定的,召开群众大会给予批判斗争,违法犯罪的送司法机关依法惩处。
1953年春,淮河县公安局开始贯彻实施公安部规定时,对本县所有“四类分子” 逐个清查,对住在外地亲戚家、走亲访友不归躲避监管的,勒令其立即返乡接受管制;对借故不归者,由公安人员或民兵强行押解返回原籍。陈侬慧接到文件后欣喜若狂,如今,苗书记已调到县里,自己临时主持工作,机会来了岂容错过,她决心要把石榴弄回来慢慢折磨,但她知道赵大雷也不是盏省油灯,想要人必须亲自登门。
陈侬慧突然造访,令赵大雷惊愕。他迎上前握手道:“陈区员大驾光临,稀客,稀客啊,请坐。”
陈侬慧说:“老赵,不,我应该叫您老领导……”不等她把话说完,赵大雷忙打断,说道:“节同时异,物是人非。我不是当年的赵特派员吧,你也不是那时的三嫂子喽。”
陈侬慧说:“那是,那是。”
石榴赶忙倒杯热茶双手送上:“陈区员您好!”陈侬慧傲慢地用手一推:“不用!”眼里充满藐视,石榴十分尴尬地将茶杯放在桌上。
见此情景,赵大雷顿感来者不善,十有八九是冲着石榴来的。这时,他想起苗书记临别嘱咐:“……石榴只是借调,随时都有可能要她回去。你要尽快想办法调查取证,早日还她一个清白。”
赵大雷没有忘记苗书记的忠告,石榴回到剧团后,他就打了报告,请求有关部门尽快外调取证,但终因新中国刚刚建立不久,案件多人手少,石榴的事被一再拖延耽搁下来。
前不久,公安局已答应尽快派人去调查取证,他也在千方百计地查找黄狱警,可万万没想到,陈侬慧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找上门来。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目光,赵大雷心里在暗暗盘算着如何保护石榴。
陈侬慧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双喜字,又见石榴手里拿着的新衣,问道:“谁办喜事?”
赵大雷说:“我们是在准备操办喜事,不过要等洪……”没等他话说完,陈侬慧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:“你们?”她看了看石榴,表情严肃地说。“你虽是我的老领导,但我还是要说几句,你怎么能够和一个‘四类分子’结婚?”
赵大雷知道她是误会了,但他将错就错,反唇相讥道:“陈区员,国家政策没有规定成分高的人不准结婚吧?”
陈侬慧毫不示弱地说:“可我们党的政策规定,‘四类分子’必须回原籍接受监督改造!”说着,她把政务院批准公安部《管制分子暂行办法》规定,以及县公安局文件朝赵大雷面前一放:“请你自己看吧。”
赵大雷扫了一眼:“看样子你是来带石榴回去的?”
陈侬慧:“是的,民兵就在大院门外等候。”听了这话,赵大雷先是一愣,但很快镇静下来。他觉得,如果是别人来带石榴还真的没法阻拦,陈侬慧亲自上门他反倒胸有成竹了。
赵大雷问:“是押解吗?”
“是的!不过,看在老领导面子上,我们可以让石榴自己回去。”
“今天就走?”
“现在。”
“能否宽限几日?”
“不行啊,请老领导理解。”
“孩子怎么办?”
“一同回原籍呀。”
“为什么?因为成分?”
“可以这么理解。你觉得一个坏分子的孩子留在剧团合适吗?”
“孩子是无辜的。”
“有其母,必有其子!”
听了这话,石榴再也忍不住了:“陈区员,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!你知道这孩子他是……”不等石榴说下去,赵大雷急忙摆手制止:“你别说!”继而转向陈侬慧,“陈区员,你这话是否有些偏激?”
“老领导,你不能感情用事啊!”话出口她觉得有些不妥,连忙改口道,“当然了,对待孩子我们还是以教育为主的,希望他与家庭划清界限。”
“你见过他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好吧,既然你决意要他们母子一起回去,我也不便拦阻,下午就让他们走。”
“谢谢老领导理解、支持。”
“你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,想请你参观一下我们剧团好吗?”
“我公务在身……”
“怎么,不给面子?”
听他这么一说,陈侬慧不便推辞,更不愿得罪他,只要能把石榴母子顺利弄回去,目的也就达到了。她笑道:“哪里哪里,既然这样,恭敬不如从命,我们就去看看吧。”
宽敞的排练大厅里,一位老师父正在教学员毯子功,孩子们在地毯上练习扑、跌、翻、滚、腾、跃等动作技巧。满头大汗的袁梁正在练“四面筋斗”,忽见石榴到来,赶忙停下跑了过去,亲切地喊了一声:“妈妈!”
站在一边的陈侬慧仔细地打量着袁梁,他越看越觉得这孩子面熟,五官长得特像袁新善,难道他是袁梁?虽然一别四年,孩子个头也长高了,可他的面貌没变啊!如果是他,怎么会在这里?为何又叫石榴妈妈?莫非是我认错人了?正在疑惑,只见石榴拉着袁梁走到陈侬慧面前:“陈区员,我把孩子交给你了,希望让他留在剧团好好学艺……”
“他是?”
“烈士梁山妹的儿子——袁梁!”
陈侬慧惊愕地瞪着双眼望着赵大雷:“这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
赵大雷说:“没错,是石榴从监狱里把他救出来的。”
陈侬慧一下子愣住了,她万万没想到苦苦寻找多年、日夜思念牵挂的侄儿居然就在眼前,她大梦初醒,一把搂着袁梁说:“我的苦命孩子啊!你让三大娘找得好苦哇……”她抚摩他的手,亲着他的脸,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句,“孩子,让你受苦了!”
袁梁没有忘记逗他“吃鸡蛋”的事,也知道三大娘很疼爱他,可现在她变了,不是原先待人可亲的三大娘了。他清楚地记得斗争会上她用拳头将“妈妈”打得口吐鲜血昏了过去;是她把“妈妈”赶到荒滩受苦,让“妈妈”天天挨批斗;是她毁灭了自己唱戏的梦想。他没有忘记自己对“妈妈”说过的话,“等我长大了,替你报仇!”想到了这些,袁梁从她怀里挣脱,猛地一下将陈侬慧推倒地上,狠狠地说道:“你坏,你最坏!你打我妈妈,还把我们赶走,我不是你的孩子!”说罢,跑到石榴面前,亲切地喊了声:“妈妈”!抱住石榴说,“我不让你走。”
跌倒地上的陈侬慧边流泪边说:“孩子啊,四年来大娘我到处打听、到处找你,也不知问了多少人、走了多少地方、流了多少泪水,你吃苦受罪,我心疼啊!你,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啊……”
袁梁说:“走吧,我不认识你!”
石榴说:“不许这么说!她是你三大娘。”说着,弯腰将陈侬慧扶了起来,“袁梁,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啊。”
袁梁说:“那为什么她对你那么凶?”石榴不知如何向孩子解释,她也不想解释,她所受的委屈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,她将袁梁朝陈侬慧面前一推,转身向自己房间跑去……
袁梁喊着:“妈妈——”紧紧追去。
这一戏剧性的变化,把陈侬慧惊呆了!
一向被她视为眼中钉、肉中刺,屡遭她打击报复、饱受折磨的女人,居然是袁家的恩人,她觉得不可思议……
赵大雷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?快去看看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