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下的大活人不能再过阴间的鬼日子

宜良也温泉

　　阳光下的大活人不能再过阴间的鬼日子
　　
　　每每看到曾经的“知青”撰文诉说“上山下乡”之苦，我就有点生气。儿时的我与他们比较，他们过的简直是天堂的生活。那一年，我们生产队安置了两户外来人员。一家来自衡阳市区，一家来自上海市。
　　
　　从衡阳市区来的那家姓曾，有母子六个，是作为知识青年下放的，纯朴的乡亲们不但容忍了他们的偷鸡摸狗，还从排工、生活上给了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，大家有什么好吃的一般都会送去一点。不仅如此，紧挨屋墙的我们完整的菜园还无偿给他们家建了住房。
　　
　　如果硬要说当初的“知识青年”下到农村是惩罚，我常常想，随着旧的城乡差别的缩小新的城乡差别的显现，总有一天，农村人也会把进城生活当成受难的。
　　
　　从上海来的那家只有一人，名叫周谋清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，她应该不算“知识青年”了，但的确是与曾家同时“上山下乡”来的。只有一人，就被安顿在了儿子在陕西工作、住房又较多的颜五奶奶家。后来逐渐知道，她有丈夫在上海，是个大读书人，她的父亲曾是大资本家。老家的大多数乡亲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被以什么名义下放来的。直到现在，我有时还天真地想，“周谋清”应该不是她的本名，之所以用这个名，也许是为了图个清清白白吧。
　　
　　周谋清在我们那里是吃了苦头的，尽管生产队不要她劳动，还让她享受了农村“五保户”的一切待遇。她吃苦，完全是言语不通。之前，乡亲们几乎没有谁跟上海人接触过，没有谁听得懂吴侬软语；她也可能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来这个几千里之外的山村旮旯。因为听不懂发言，生产队和大队开大会都是特许她不参加的，队里的干部不得不向她传达“最高指示”时，大多连比带划借助纸笔用简单的文字。因为无法交流，她从不与人交往，乡亲们无论男女老少，一律称她为“阴间人”，善良的乡亲毫无贬意，只是认为她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无法沟通交流。
　　
　　小时候很是好奇，因为周谋清住我们家隔壁的隔壁，我经常跑去她家“看希奇”。一进屋，只见泥巴地面和土筑的灶台一尘不染，光亮得照人。她肤色白皙，长得秀气而精致，一头女知识分子常留的短发，脸庞上架着一副与她本人一样精致的金色细边眼镜，举手投足之间总会很自然地溢出大家闺秀的优雅。第一次去看她，她高兴得像我们小孩子，嘴里流出一曲曲细细的声音，见我歪着头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，才知道我听不懂她说的什么。愣过神来，她尴尬地对我笑笑，搓着手在我身边转来转去……
　　
　　周谋清在我们那里生活了五年，这五年里，她没回过上海，也没见外面有人来看过她。现在想想，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去的。后来，乡亲们一致认为，让周谋清在这里住简直是作孽，再三要求上面让周谋清回到了上海。
　　
　　我们村，那时候还有一个土生土长的“阴间人”，乡亲们没有这样称呼她，但几乎没人跟她说话。只有我的母亲例外，也许是因为我们家“根红苗正”，加上外公的德高望重，才没谁敢指责我母亲跟她交往。母亲让我叫她文五奶奶，经常在出工路过的时候带我去她家玩，陪她唠一会儿家常，哪怕她后来患了肺结核，母亲也没嫌弃。文五奶奶与人交往的渴望显而易见，每次去了，她都从自家鸡窝里摸出个鸡蛋煮给我吃。文五奶奶的丈夫曾是伪保安团的团长，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了。因为他的“反动家属”身份，大家对她惟恐避之不及，她那从小就宝贝着、已经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却从没携媳妇孩子来看过她，即使她病危。后来，人们才知道，为了自己的前程，他这个“反动家属”的儿子早已经与同样是“反动家属”的母亲划清了界线！
　　
　　周谋清与文五奶奶早已告别人世，做了真正的阴间人，但她们生前的模样却不时浮上我的脑海。我常常想，她们的遭遇究竟是人们过左的观念使然还是她们自身命运的劫数？也许那本就是个让明白人犯糊涂的年代。总之，至今我都没有找到答案。但有一点我很明白，那就是希望再不要让阳光下的大活人过阴间的鬼日子了！
　　
　　风的痕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