臭名昭著的咸鸭蛋

翠湖邻家

　　那天，学生们流着口水听我上完了一节课！  

　　那天上午刚好讲汪曾祺的《端午的鸭蛋》，这是一篇介绍他家乡著名的特产——高邮咸鸭蛋的闲情散文。此时正是学生们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的最后一节课，任何一点食物的刺激都能导致他们唾液滚滚。所以当我把高邮咸鸭蛋的图片展示出来时，原本还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学生们一下子都坐直了身子，惊呼起来：“哇，太漂亮了！”在高清晰图片里，咸鸭蛋那红通通的蛋黄如一轮初生的太阳，耀眼地镶嵌在凝脂般细致的蛋白中。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，每一滴明晃晃的黄油都似乎要滴落下来。在这样强烈的视觉刺激下，学生们眼睛发亮，有的还情不自禁地咂了咂嘴。接下来在我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描述下，一种对食物的渴望与躁动隐隐从课室的四面八方涌来。首先是从角落里传来几声极不自然的咳嗽；接着看见一两个男生用舌头舔了舔刚刚长出一圈淡淡绒毛的上唇，用力地咽了咽口水；有几个女生开始低下头，佯装喝水来掩饰她们内心涌动的渴望…..看大家渐入佳境，我继续传道授业撒狗粮：“高邮咸鸭蛋最妙的是它绵密与沙粒感兼具的蛋黄，里面蓄满了黄油。一筷子头戳下去，‘吱’的一声，香喷喷的黄油就冒了出来，缓缓地在光滑柔嫩的蛋白上流着，流着，一直流进你的嘴里，心里。同学们，如果此刻你正好也饿了，来尝一口咸鸭蛋吧……”  

　　“老师，我好想吃啊”一个男生打断我，向我喊道。他终于忍受不了口水的汹涌侵袭，用手锤着胸口，做抓狂状。“是啊，好饿啊，求你不要再讲了！”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用手抓住头发，作撕扯受虐状。终于有人带头捅开了这层难为情的面纱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，纷纷摸着肚子嚷着要吃咸鸭蛋。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。一节课就这样在大家对咸鸭蛋垂涎三尺的期待里，在一片喊饿声中结束了。下课后大家都围过来说要网购高邮咸鸭蛋，与家人一起品尝这迷人的味道。我想，这大概就是接地气的语文课了吧，谈不上什么技巧，却把渴望点燃，令人念想。  

　　沉浸在汪曾祺那枚咸鸭蛋散发的浓浓思念里，我也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我家的咸鸭蛋。  

　　我家的咸鸭蛋在村子里赫赫有名。  

　　每次一煮咸鸭蛋，上屋下屋的人就会跑来问：“你家又煮咸鸭蛋了吧？”，姐妹们对看几眼，难为情地点点头。问的人就会皱眉捂着鼻子道：“难怪那么臭！”我家咸鸭蛋能在村子里家喻户晓，实在不是因为它的香，而是因为它的蛋味里夹杂着一股浓重独特的臭味而闻名。这完全源于我家咸鸭蛋那异于常规的做法，因而造就了它迥然不同的风味。  

　　每一年冬天下了雪，奶奶就会收集一大盆雪水，并拌入一大包盐搅匀(可以抑制细菌的生长)，然后将其倒入一个肚圆口窄的瓮里。这个黑乎乎的瓮从我记事起，就一直默默地伫立在房间的角落里，从来没有挪动过。而它的里面则装满了大半肚子的咸鸭蛋。浸泡咸鸭蛋的水年年添补却从来没有更换过，在经年累月的发酵和鸭蛋反复的浸泡下，水的颜色已经变得灰黑，水底下积着一层厚厚的盐脚和淤泥一样的沉淀物。打开盖子，便有一股浓浓的由碱水味，咸味，腐蚀的蛋味等混合而成的，说不清道不明复杂独特的臭味扑鼻而来。在这样环境下腌制的咸鸭蛋，岂能独善其身？  

　　端午前后正是腌制咸鸭蛋的好时机。咸鸭蛋一般是用新鲜的鸭蛋腌制而成，但有时为了救济菜荒，就得缩短腌制的时间。这时候奶奶就会把平常不舍得吃的鸭蛋煮熟，倒入瓮里，那么一个多星期就可以腌制成功了。但是这种煮熟的鸭蛋在奔赴咸鸭蛋的梦想之路上往往凶多吉少，因为早就有几双贼亮的小眼睛在门外盯着那个大瓮打它的主意了。二姐脑筋最活，常常有通天的本事把大人深藏的东西找出来送进肚子里。鸭蛋才下缸一两天，她就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，带着我们悄悄潜入奶奶房间，掀开倒扣的盖子，把手伸进那碗口大的口子里。当她的手湿漉漉地捞出那白中带青饱满的鸭蛋时，我们惊喜得低呼一阵。得手后迅速逃到阁楼里，共同分享这一年一度难得的美味。泡了一两天的咸鸭蛋口感最好。因为时间短，那些发臭的盐水还来不及过多渗入蛋里，所以既充分保留了鸭蛋最原始的香味，又带点恰到好处的咸味，最适合空口吃。三五口下肚，把蛋壳舔尽，说不出的回味——印象中偷的东西总是最好吃的。不久，奶奶总会发现瓮里的鸭蛋已所剩无几，也总能在阁楼里发现一大堆碎蛋壳。但时日已久，也只好一声叹息难以再追究。  

　　为了防止我们偷吃，同时也为了使保质期更长，咸鸭蛋一般都是用新鲜鸭蛋腌制而成。无熟蛋可偷，因此倒入瓮里的鲜蛋就安全地浸泡在盐水里，偶尔咕噜冒个泡静待时间的变化。一个月后，盐分渗入，蛋里的水分析出，咸鸭蛋已经功成名就。但如果浸泡时间太久，蛋白质的水分过度丢失，整个咸鸭蛋就会因为失去重量而半浮在水里。至于那些如小船一样轻漂在水面上的“空心蛋”，多半是被人遗忘的老前辈，已经没有多少吃的价值。即使是才腌制了一个多月的咸鸭蛋，也因为大量的盐使得蛋白咸得无法入口；蛋黄因为渗入了灰黑的水，硬硬地缩成黑乎乎的一团；曾经的黄油则变成了一包黑色的脓样液体，味道发苦发臭，再不适合破壳清吃。这样的咸鸭蛋只适合拿来和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观音菜一起，在炎热的夏日滚一个口味独特的汤。  

　　观音菜洗净，在沸水里煮得半熟了，就要下咸鸭蛋。才刚敲破蛋壳，咸鸭蛋那硬黑的蛋黄和粗糙的蛋白所携带的臭味，就迫不及待地倾巢而出。一投入观音菜沸腾的怀里，本来作为佐料的咸鸭蛋即刻反客为主，带着它那股特殊复杂的气味开始了它“臭名昭著”的旅行。这股夹杂着碱水味，腐蚀的蛋味等浓浊的气味首先从滚沸的汤里起步，接着从白白的水汽里飘出，并迅速占领了厨房的大片空间。紧接着，它又从窗户的缝隙里，从黑色的烟囱里袅出去，再顺着风飘向更远的地方。大半个村庄都笼罩在这股或浓或淡的臭味里，使得路过的人无不掩鼻。但令人惊奇的是，咸鸭蛋虽然闻起来臭不可耐，吃起来却很美味。鸭蛋的咸味和残留的蛋香弥补了观音菜过分的寡淡；鸭蛋里的腐臭味经过沸煮的挥发变得轻淡，刚好可以覆盖观音菜自带的碱水味。而观音菜又给咸鸭蛋提供了几分菜蔬的清新，浓浓的汤里竟带着一股独特的醇香。炎热的中午来一碗，实在是妙不可言。能把香和臭这两种水火不容的味道既矛盾又和谐地统一起来的，可能除了臭豆腐之外，就只有我家的咸鸭蛋有这个本事了。别人家其实也做咸鸭蛋，但始终逊色很多。可能是因为我家浸泡鸭蛋的雪水放置时间最长，再加上母亲能干菜蔬不缺，咸鸭蛋往往泡了很久才想起来要捞几个来煮。因此，咸鸭蛋当仁不让地成为我记忆里最浓烈的一种味道。只是残留在碗里的臭味和蛋腥味，务必要用草木灰使劲搓才能洗净。否则第二天拿起来一闻，碗里还是臭咸蛋的味道。有时候到很远的田里干活，奶奶送午饭来田头，其中必定会有咸鸭蛋。以致我现在经过那些田野，仿佛都还能闻到草叶里那股浓浓的咸鸭蛋之味。  

　　咸鸭蛋的水虽然臭得不可理喻，但却是一剂良药。有时吃热气了肚子疼，奶奶总是不慌不忙地从缸里舀来一勺咸蛋水，用凉水稀释，让我们喝下去。果然见效，但味道实在是不怎么好。  

　　现在，盐水干涸无蛋可腌的那口旧瓮，是否依然静静地伫立在时间之外？真想再去品尝一下儿时的咸鸭蛋，品尝一下那属于时间的味道。

（生如夏花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