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 大四那年
在我住院期间,小凤向我讲述了他鲜为人知的身世。
小凤的父亲姓章,是个落魄的酒鬼。在小凤出生的头一天,天下着鹅毛大雪,他父亲像往常一样出去喝酒。酒醉后便倒在了雪地里,再也没有起来。第二天早上,小凤出生了。当时家里没有人,是小凤的母亲自己用剪刀把脐带剪断的。为了母子俩的生计,他的母亲受过了不尽的苦楚,甚至当过老鸨。那年小凤十四岁,上初中一年级。他深感母亲的不易,于是改名叫贾小凤,随母姓。
听完小凤的故事后,我哭了。我觉得我的眼泪不足以表达我对他的同情,于是我使劲抱住他。
出院后,我粗略地算了一下。住院期间,我大概欠了小凤二千五百多块钱。其实,如果在医院里,生活稍微马虎点,是不需要那么多钱的,因为医药费那个拖拉机司机给出了的。但小凤在我的生活上却从来没有马虎过。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我好,这钱得还。我把小凤叫到面前,给他算了一下账,并说以后把钱还他。可他却说算了,不用还。当时我拿不出那么多钱,也就不好再坚持,只说了声以后还。
回到学校后,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,总觉得空荡荡的。虽然学生宿舍的床并不宽,但却不再习惯。不知怎么地,我开始怀念小凤,怀念他那双手。或许小凤也有着和我相同的想法,返校后的第三天晚上,他爬进了我的被窝,我们尽情地抚摩对方的身体。因为我们睡在上铺,弄得床摇个不停,象是发生了地震。下铺那哥们先是用拳头捶床板,以示抗议。抗议无效后,他便戏谑地说:“你们两个别玩玻璃啊!”
以后的日子里,小凤都来和我睡。宿舍里的其他哥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,眼神里充满了鄙夷。
一天下午,我一个人回宿舍,走到门口时听见里面闹哄哄的,好象是在议论什么。出于好奇,我没有直接开门进去,而是趴在门外偷听。
“那两个玻璃货真恶心!”一哥们说。声如洪钟。
“是啊,弄得我整晚睡不好。”睡我下铺的哥们说:“他妈的!睡甄雄下铺,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!”
“其实,我对同性恋倒没什么偏见。只是他们在宿舍里公开乱搞,我还真接受不了!”另一哥们说。其声音象苍蝇嗡嗡地哼。
“咱们把他们赶出去!他们要是不走,咱们就告诉学校领导。”最后一哥们发话了。此人乃是中文系出了名的愤青,见谁都不顺眼。
“咱们先别这样。我们先和他们谈谈,看他们自己什么态度再采取下一步行动。”声如苍蝇哼的哥们说。
“谈个屁!搞同性恋就是犯罪!是精神病!要不把他们赶走,就等于是在自己身上装了个定时炸弹,危险得很!”愤青室友慷慨激昂地叫着。
我觉得他的话在走极端。我与小凤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危害社会的事,哪来的危险?我觉得自己有理由和他们理论一番。
我打开门后,宿舍内顿时鸦雀无声。愤青室友不屑一顾地把头扭向一边,其他室友低头沉默。我说:
“我们怎么同性恋了,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是同性恋啦?这都是又怎么啦?在人类形成之初,同性恋与异性恋是并存的,是一组二元对立。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,是同时形成的……”
“放屁!”我还没说完,愤青就开口了,声音不大,但我还是听见了。
“哥们儿,先别激动!”我说:“听我把话说完。”
“等等!”声音象苍蝇哼的室友说:“好象有些道理。按你的说法,同性恋和异性恋都是合法的,是吧?那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同性恋不正常呢?”
“那是因为人手问题。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,人口问题其实就是人手问题。异性恋因为能够生育后代,能够增添人手,生产新的劳动力,所以是合法的;而同性性行为不产生生殖,不能创造新的劳动力,所以是不合法的。这是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相联系的。而当今社会,生产力水平高,而且人口膨胀。因此,同性恋不仅合法,而且应该。它不但不给社会造成危害,反而减小了人口压力!”
“哼!当了昆明论坛还立牌坊!”愤青甩下一句话,摔门而出。其他室友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面面相觑,然后陆续离去。最后出门的是那个声音象苍蝇哼的室友。他出门前还看了我一眼,似乎在告诉我他爱莫能助。
室友们走后,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感。我真的不正常吗?他们要是告诉学校我该怎么办?虽然在室友面前,我可以创造一通理论与他们辩论,但学校那里就未必好办了。学校领导可是掌握着生杀大权啊,弄不好这几年大学就白读了!
晚上睡觉时,小凤又往我床上爬。我喝了他一声,说:“下去!回自己床上去!”他一脸惊诧和委屈地看着我,嘴巴成“O”字型。我又喝道:“回自己床上去!”他看了看我,低头下去了。宿舍里静得让人窒息。
事实证明,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。第二天,辅导员就把我和小凤叫到了办公室,说是要找我们谈话。辅导员说:“你们要注意影响!都大四的人了,让你们自动退学,我也于心不忍。趁事情还没有闹大,你们要收敛点。自己好自为之吧!别让我难做人!”
对辅导员千恩万谢后,我们走出了他的办公室。我对小凤说,我们出去住,不能让辅导员为难。
找好房子后,我们开始搬迁。在搬迁的途中,我们遇见了姚芊。她把我和小凤上下打量了一番,咬着嘴唇,似笑非笑。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,嘴角在流血,却依然站着看我们,仿佛要把我们看穿似的。我不好意思再和她磨蹭,起步走了。走远后,我听见她放浪的笑声。我回头一看,见她笑得在地上打滚,血淌了一地,引来许多人围观。
搬进新居以后,我和小凤过得很开心。没有人来干预我们的自由。很多时候,我躺在床上,他把头枕在我的肚皮上念诗:
走在寂寞里,走在天上
而阴茎倒挂着
我认为他很有文学天赋,能写出这么绝妙的诗来。后来才知道,这句诗出自王小波的小说集《黄金时代》里的《三十而立》一篇。
大四下学期,所有的学分都已修完,大家都开始忙于找工作。我顺利地考上了云南省的特岗教师。可巧的是,我被分到我实习的那所乡镇中学支教,毕业后去报到。遗憾的是,小凤没考上。他说他打算先回家找找工作,然后接着考,争取来年再在一起。
毕业的头一天,小凤从他的衣箱底部拿出一把刀来,摆在桌上。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:“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我看着那把刀,心里发麻。那是一把农村杀猪时用来捅猪脖子的杀剑。木制的刀柄,刀尖锋利,血槽很深,闪闪地泛着寒光。
“这把刀本来是打算用来杀你的!”小凤说。脸上表情很平静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道。浑身都在颤抖。
“这把刀是我在实习时找乡上的铁匠打的。我本来打算用他杀了你之后,我再自杀。”他哽咽了一下,接着说:“阿雄,我第一次看见你时,我就爱上了你!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的爱,,所以我只有等。我等你谈完了三次恋爱,见你不再找女人时,我认为自己可能有机会了。尽管这过程中,你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,还多次当众羞辱我,甚至动手打我,我都没有怨过你!真的,从来没有!为了能和你在一起,我主动跟你去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实习。我只希望你能对我好一点。可谁知,你却与那杭州来的黑狐狸精眉来眼去,还合伙捉弄我。我弄来了这把刀,我告诉自己,我得不到的,别人也休想得到!我要和你同归于尽!我有很多次动手的机会,但不知为什么,我都手软了。最后我下定决心,让你开开心心地过一次傣族的泼水节,然后再一起去向阎王爷报到。我没想到的是,你却发生了车祸。原本我是要杀你的,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救了你。”
一席话后,我感到自己毛骨悚然。我假装镇定地说:
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你要杀我,有的是机会!”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。
“感谢那次车祸!”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接着说:“感谢那次车祸把你赐给了我!我知足了!”
他说完,拿起那把刀,把她丢进了垃圾篓。他说:“让那些往事见鬼去吧!”然后将整袋垃圾连同那把刀拎了起来,另一只手拉着我朝垃圾房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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