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 石 文/甄珍 配图/石头
说不清为什么,打小喜欢石头。
圆的,扁的,彩色的,透明的。
小时候家里专门腾空一个抽屉,让我收敛自己的玩具。搬家的时候,打开那抽屉,妈妈倒吸一口冷气:满满一箱的石头,甚至不同颜色的碎砖头。妈二话不说将石头统统倒在路边,然后开始搬家,决然不理会我哭、闹。等收拾干净,准备走了,却这么也找不到我。爸爸突然灵光一现,跑到垃圾堆前一看,我果然在那里,浑身脏得难以言喻,散发着奇怪的恶心的味道,一边哭,一边提着个塑料袋子翻找那些流落在外的石头。
长大后回想,老人们常说,三岁定性,三岁的我,可以如此执著,对那些石头,也不离不弃,只要是我爱的,绝不放弃。
所以可以爱石头,活了24年,爱了20年,无论走到哪里,只要遇到漂亮的石头,不论大小,想方设法的弄回去,实在太大搬不走的,一看就是半天,甚至过好多年,还在惦记,还要去看看。
慢慢的,攒下来许多漂亮的用做装饰的宝石,玉石,水晶,也有海边,路边,甚至工地打地基时捡来的各种石头,闲的时候,翻出来玩赏,回忆,就像翻看日记。几乎每颗石头都有一个故事,记载着当时自己的心情,或喜,或悲,那些事情都已经成为了过往,只有石头,一直留了下来。
10年前,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。
虽然说初恋总是过于理想化的,但心里总觉得不甘心,茫然,痛。
听人说河口赌石,做兼职工作攒了点钱,兴冲冲的背着父母,跟几个朋友到了河口,在石头的市场,大到几吨,小到拳头大小,琳琅满目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在一个略懂玉石的朋友指导下,倾尽所有买了块足有排球大小的不规则的石头,刨开一看,果然内有乾坤,在石头正中心,如美女肌肤般吹弹可破的洁白细腻中带有翡绿的花纹,隐隐的透着点淡淡的紫、红、棕色。马上,有人找到我,谈价钱。一开口,给出了原价的数倍。尽管有些不舍,还是出手了。
从那以后,几乎迷上了这种奇怪的生意,在几个内行的朋友的帮助下,竟然没亏过本,至少也能把本钱找回来。直到遇到那块石头。
从外表看,它怎么都是块好石头,颜色通透,及其诱人。好多人都在给这不大不小的石头开价,最后被我以70000的高价买回来,刨开一看,当场天旋地转:石头内,明显发育不良似的暗绿被各种花岗岩类似的矿石砸得支离破碎,唯一一块完整的白色萎缩在各种杂石之间,隐隐的,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,嗫嚅着,闪躲着。
卖石头的老人是个雕玉的匠人,仿佛皱纹里都有玉石的粉末,满头被玉粉染白的银丝,被玉粉熏得暗淡的眼睛里隐隐流露着岁月赋予他的智慧。
“你这娃娃,我注意你好久了,年纪轻轻的,不回去好好生活,来这里瞎整!这样吧,这石头我帮你雕了,以后不要再来,好好读书,孝敬父母……”
老人念叨着,收了石头,让我隔天去取。
从那以后,再也没有赌过石头。
留下的,是腰间的龙牌。雕工精致,栩栩如生,干净利落的刀法,如云流水的线条。回想起来,那几年,买过的、卖过的玉,好的、次的,不知有多少。最后留下的,是块不值钱的玉石,和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。
刻骨的痛,是因为亏了大笔的钱,铭心的,是老人的告诫。
那年的冬天刚到,接到老人打来的电话,说要来昆明,身体不适。
到了医院,才知道老人已经病入膏肓。来昆的目的,只是想看看那个曾经在赌场里花天酒地的孩子,如今是什么样。通过很多人,辗转了很多次,才通过我的名字找到我。还好,家族的姓氏在云南极其少见。
病床前,忍不住哭了,无法自已。若不是老人的告诫,可能我真的还在醉生梦死的生活中愤恨着,更可能,早在愤恨的情绪中堕落,乃至凋零,死去。
取石头当天,老人还没有完工,我坐在旁边,欣赏那含着铜钱的蟾蜍。老人开始说话。
“一看你就还是个娃娃,还在读书吧?”
“每年学生放假的时候你们就来了。赚了不少钱,花的更多,何必呢?人一生啊,来的时候什么都不带,活的时候也就一天一斤米饭一褥一被。其实啊,等你错过了才知道,真正使人活着的,是思想,是感情。一个人活着,重要的不是你赚了多少钱,花了多少钱,重要的是,有人记得你,记得你曾经活过。只要有人记得你,记得你的好,记得你的贡献,你就可以一直活着。一个人如果活着都被人遗忘了,那他活着也就算是死了。如果一个人活着就有很多人在诅咒他死,那他就是在死亡中继续活着,痛苦的活着……”
从头至尾我一句话没有说,只是静静的听。
走的时候,老人对我说:“这是我这个老人家最后一件玉了,以后不做了。只希望你要学好,孝敬父母,就算对得起我关门的手艺了。”
病榻前,老人给我讲了个故事:
1966年,文化大革命扫荡了全中国。在那场灾难中,北京的运动最为激烈,军人、文人、艺术家、科学家都难以幸免。1967年夏天,老人作为当时小有名气的年轻玉匠,因为爷爷和父亲曾经为清末的皇宫做过贡品,被挂上“封建主义走狗”的牌子,游街示众。他的大儿子,本来应该是共和国年轻有为的军官,在一个傍晚用手枪自杀在香山。老人在夜色朦胧的夜里去收敛,怎么也找不全头骨的碎片,只有隐约的星光下朦胧的血迹。没过几天,在一个工人食堂,老人15岁的二女儿被红卫兵逼着用皮带抽打自己的父亲。老人跪在地上,使出全身仅剩的力气对女儿大喊:“打呀!你快打呀!不打你就是反革命了啊!”
说到这里,老人已经年迈的女儿开始抽泣,轻轻的摸了下老人的额头。密密麻麻的皱纹间,有一道浅色的疤痕,宽过半指,估计当时的伤口已经能看到森白的头骨。她看起来温和而软弱,讲话都细声细气的,无论做什么事情,端水、关门,都显得小心翼翼,低眉顺眼间有一种特别的矜持,惹人怜爱。
1968年初,大年三十,被关押的老人得知妻子在老屋前垂梁自杀。就老人的描述,那是一个刚烈的女子,曾经是老人做过工的人家的小姐,据说还是皇族后裔,家道没落,又与老人情投意合,就嫁了过来。长相标致,落落大方,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灵气。我一直尝试去想象这样一位典型的中国美人,大家闺秀,笑如春风,眸如秋水,有寒梅的傲气,有夏荷的清丽。
大年初一,在大儿子曾经的战友的帮助下,他带着女儿,抱着还未成年的儿子,沿途乞讨,到了云南。然后一路南下,直到出了那个沾染妻子鲜血的红色中国。
在这里,他做过豆腐,卖过米线,甚至贩过大烟,最终操起了老本行,重新做其了玉器。本来想把这手艺传给唯一的儿子,谁知对这儿子溺爱过度,管教无方,等他从忙碌的生活中抬头时,儿子竟然成了当地一个黑帮的小啰喽。他想管教,儿子就离家出走。三年后,一个晴朗的日子,这个不孝的儿子犹如霹雳闪电般出现在家门口,骨瘦如柴,一开口就要钱,拿了钱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,再回来的,是一坛带着白粉的灰烬的骨灰。
老人就这样把手艺传给了上门的女婿,凭着经验在赌石的圈子里转悠了好多年,直到看见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我。
老人关门手艺的石头,在身上一挂就是多年,从不离身。偶尔不留神扔到洗衣机里,都要心疼半天。磕了碰了,更是疼上加疼,宁愿磕到的是自己。说不清为什么,就是喜欢。现在才明白,那石头在我心里早不仅仅是块石头,而是一颗关爱的心。
玉石是很神奇的,好的玉石一定要经常佩戴,用体温来暖石头,石头才会更加通透碧绿。所以人都说,玉石是有灵性的,再优秀的人,玉不喜欢你,你就留不住它。现在看看,果真如此。再好的石头,也没留住,只有那么一两块,成了生命中始终如一的伴。
现在看这块石头,虽然没有那些珍贵的颜色,漂亮的花纹,在日日月月的体温的保护下,慢慢变得有些通透,开始渐渐的晕出些灵气。
我把他放在老人手里,它早被我揣得温热。那些精美的纹理,就如岁月刻在老人额头的纹理般清晰。老人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它,我看到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溢出,突然觉得心痛,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。
我告诉他,我有认真听他的话,回来好好念书,现在是重点大学的硕士毕业生。选择了我喜欢的专业,努力去爱,执著的去爱,不肯放手。尝试着改变,尝试着让自己过得更好。信仰佛理,信善,信缘。迷茫的追求爱情,但是绝对不再因为爱情而伤害自己。
我一直乐观的活着,因为终于明白,不是只有爱情才算爱,不是只有爱情才会让人刻骨铭心。我孝敬父母,尽全力去补偿他们为我而失去的东西,去爱他们,就像他们爱我一样。
永远不再赌博,无论赌的是什么。
学会了珍惜,虽然还没有学会怎样去爱,但是学会珍惜别人给我的爱。
只身走出病房。留下那块玉。
第二天,老人的女儿打电话给我,说父亲过世,临终前还告诫,一定要把玉交还给我,因为那玉,只有在我心里,才会顺从,它生来就是我的。
不是玉在我心里,而是我用心在爱护它,它用它的故事感动我,跟随我。
它是我生命中的一块铭碑,当我想要回到那种生活,那种奢靡而堕落的生活,那种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生活,那种花天酒地让人流连忘返的生活时,它犹如水底的冰,寒撤心扉。当我回到阳光下的生活时,它依然温和而宁静,在悄悄的变化着,静静的流淌,清泉般滋养着我的心灵。
甄珍,游荡在云南大地上30年的未婚大龄文艺女青年,传说中的艺校生,经长途跋涉的逆袭,成为云南大学艺术学哲学方向研究生。哲学不太懂,擅长听故事、讲故事、写故事,欢迎关注“猫狸子的钢琴教室”订阅号,听她讲故事和听故事,也可发送“我要请你吃饭”或者“我要请你喝酒”至订阅号预约见面讲述各种狗血,也可发送“我喜欢你”竞争男朋友职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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