舒婷：小桥流水人家

楠儿

清晨的河风刀子似的，我拔掉门闩，窜到坪上，挖一抱昨日晾开的芦枝，折身回屋，脚尖把门勾上。灶火升起来了，寒气一寸寸退缩，伸伸吐吐的火舌在潮湿的泥土上廓出扇形的温暖的金黄色光圈，我抱着膝盖，照例做起白日梦。

门“砰”地被撞开，寒风裹着一个后生仔滚进来，原来是队长家的儿子水生佬。过短的蓝布裤吊在冻青了的瘦脚杆子上，双臂哆嗦环抱，通红的鼻子吸溜不停，他大声朝我嚷嚷：“别那么神气了，别那么高傲，我明天就要进城去，讨一个有文化的妹子当老婆，比你漂亮多多。到那时你求我，我当你是臭狗屎一堆！”整个知青点都被惊动起来，男孩子们仗着平时和水生佬相熟，扯着推着把他拥出门外，还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在鸡飞狗跳中分外尖利。

粥开了，满灶都是水沫。我和水生平时难得说上两句话，今天他是怎么啦，敢情疯了？

到了这个下午，全村都知道水生佬疯了，患的是“书癫”. 水生长得眉清目秀，红唇皓齿，读书极其用功，但队长是远近有名的田间老把式，水生刚考上高中就被权威至上的父亲十二道金牌追回村里劳动。水生虽长得俊雅，身子骨却单薄，不是使大力气的料，在家里一直不受宠。

水生的哥哥文生因为是长子，队长特许他读到高中毕业，仗着队干部，又给他安了个民办教员的文职。从此穿鞋着袜，家中队上一直透着衙内作风，遇到水色一点的女知青，五官七上八下地乱动。

十八岁那年文生讨了一个俊媳妇叫婉儿。新娘子过河时穿大红灯芯绒外套黑布裤，半遮一把大红伞，细密雪白的牙齿咬着红唇，偷偷笑时还有小钙涡。一传十，十传百，河两岸挤满了惊艳的男知青。其实若是当年村里也搞选美，婉儿连前十名的决赛权也没有。乡人喜欢的是圆圆的脸，细长的眼，还有弯弯的眉，若没有这样的眉，原也可以连拔带画弄出个人工眉来。而婉儿的下巴尖尖，眉毛又黑又直，眼睛不但有些凹，还太亮，盛了两汪水似的。且没有敦实肥硕的身体，腰细细颤颤的，要生儿子已没多大指望，挑百把斤谷子怕也闪了腰。

因此，队里最老的驼婆子摇头说：“这妹仔命歹呀。”队长家还有一个从小抱养的童养媳叫怜娣。怜娣仔极壮硕，村里全劳力比赛挑谷子，她四个大箩筐一担挑，跑得飞快，两只厚脚板啪啪一路响。败下阵的男人们就挖苦她：“再把水生挂上去她也挑得。”怜娣仔原来是要给文生的，后来只好给水生，水生憎恶得无以复加，一遇这个肿泡眼厚嘴唇的未婚妻上饭桌，他立刻夹一筷咸菜走到坝上去。而怜娣仔则背着公公朝不争气的小丈夫吐口水，轻蔑与厌恶使得她原已鼓鼓的腮帮激得梆硬。水生疯了之后，队长为了将水生对书本的热恋转移到女人身上，强迫圆房。因为是家养媳妇，婚事几乎是把两个人锁进一间房了事。听墙脚的孩子满村传播，说怜娣仔在床上鼾声雷动，水生铺一张水泥袋躺地上一夜辗转，竟还啜泣不已。

不久婉儿生了个胖儿子，在家中身价顿涨。恰该队长家的老母猪也下了一窝崽。队长老婆拎头鸡在河边宰，给母猪和媳妇同时进补。

乡下风俗，母猪下崽要吃鸡，如果媳妇生女儿则顶多吃两个鸡蛋。分娩那天，婉儿就往头上罩块青布，下河洗衣服去。临河知青楼的木窗口，站着一个一个怜香惜玉的男知青，河水真冰冷呀！

其时文生因为半夜撬女知青的房门，被告到县里，撤了民办教师一职，回乡种田。

我回城后不久，听说怜娣到底身强力壮，所挣工分令四村觊觎之徒虎视眈眈，终于在除夕之夜，私奔他村。又听说后来怜娣一连生了两个女儿，拣一个黑夜满头草叶一身褴褛跑回来，趴在队长夫妇跟前失声痛哭。当夜队长就送她回去，手里拎一袋地瓜干，眼里竟噙老泪点点。

多年后我因采访路过那个小山村，在老房东家住了一夜。原来的林中小路已被开拓成坑坑洼洼的乡级公路，拖拉机像野马一样起伏奔驰，姑娘媳妇儿不再一把铁夹子将头皮拢到底，银链子系的围裙换成了腈纶套衫，知青楼变成了豆腐房，只有那棵老桂树还把碎碎的花香抛洒在河面上。

队长老了，老俩口现在跟小儿子铁生过活。铁生从当年的红领巾继任队长，依旧掌管化肥分配、责任田投标等生杀大权，讨了个老婆脸圆圆，眼长长，眉弯弯，怀里揣着个胖儿子正在哺乳，小日子过得正有劲。而文生扔下责任田，从折腾香菇土特产到倒卖黄金，竟至贩卖妇女，被判重刑，留下婉儿带两个儿子。虽然公公婆婆趁铁生转身那会儿，偷偷塞一包红糖两束挂面过去。但是婉儿现在两手如鸡爪，脸皮叠皱如干柚了，只有牙齿依旧雪白细密，眼睛看人仍有那份怯怯和柔软，腰越发细了，却挑一家担子。

临走时，水生从披屋迎出来，问我；“大作家，你还记得我吗？”

全村人都叫我记者，只有水生会用“作家”二字。他的疯病全好了，因他想当知识分子追求精神生活的梦是永远破灭了。怜娣他嫁后，水生终于看破红尘，奉父命娶了一房媳妇，也幸亏老婆精悍能干，让围着饭桌三个小革儿乌黑小手扒着还有饭吃。水生顺着我的目光去看那三个小复制品时，脸上所闪倏掠过的惭愧、怜悯与无奈，就好像一场大火过后的几颗火星，微弱地闪烁在一片心境的废墟上。

河水还是那样流着，只是比从前浑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