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次回老家时,我在阁楼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那台废弃已久的黑白电视。它默默伫立在一堆杂物中,色调黯淡老旧斑驳,积满灰尘无人问津。看着它,我的翻飞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接近年关的阴冷下午。就在那个处处飘荡着炸年果油腻香味的下午,我一向节俭的父亲,在村人惊讶的目光中抱回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。
这是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。它微微凸起的屏幕如黑钻石般闪着光芒,周围是崭新的银白色,头上还树着触角一样的信号调节线。它厚重的身体稳稳地放在新制的电视柜上,让平常只有蜘蛛光顾的角落熠熠生辉。天线一架好,电视就如同强力磁铁一般,吸引着村里的男女老少着魔般前来观看,我家破败的屋子空前绝后地热闹起来。那个昨天还因为一点小纠纷来到我母亲跟前对骂的林大娘,今天也腆着一张讪笑的脸贴着墙根来了。我还记得她叉着腰用力跺着脚,竖起一只食指上下舞动,咒骂声歹毒尖厉满脸凶光。然而此刻,她刻意套近乎的脸上再不见昨日的威风和斗志。母亲嘴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,目不斜视却也并不为难她。由此,昨日声嘶力竭输赢未定的一场战争即刻定出了胜负。
屋子人满为患,挤到了走廊上。父亲只好费力地把十个人吃饭的大圆桌拆掉,摆上几条大长凳。我们自然是早早地占据了最好的观影位置,充满骄傲和期待。等大家挨挨挤挤坐定了,父亲便在众人崇敬诚恳的目光中走到电视旁边,郑重地按下了那个黑色开关。我怀疑父亲从来不曾被别人如此敬仰地注视过。他大半辈子如牛马般卑微用力地生活着,这突如其来的尊严让他调台的手略微有些紧张得颤抖。黑色的调台旋钮每发出一次“迪豆”声,大伙急切的心都要跟着欢喜地紧跳一下。直到黑白画面里人影开始跳动,父亲这才如释重负般退到一个侧角里默默观看。
电视就像一扇窗口,把我们的视野带到想象力到达不了的地方。《西游记》里会说话会七十二变的孙猴子,在石缝里蹦出来的那一刻,我童年的想象力仿佛一下子在混沌中爆开了一条裂缝,漏进了一道天光。我裂着嘴吸着鼻涕,心里说不出的惊奇喜悦。《聊斋》用几段拉长的“呜呜呜呜…”之声作为背景音乐,一开场便摄人心魄,成功地营造了狐鬼出没时诡异神秘的氛围。那些在黑暗中被鬼的气息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烛,在纸窗外一闪而过的鬼魅幽魂,在人皮上画像青面獠牙的女鬼,追着人绕圈的黑色棺材……无不让人毛骨悚然。满屋子的人时不时发出阵阵低呼,个个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。从那以后每次周末踩着自行车从学校回家,行走在僻静的路上时我总忍不住往身后看。真害怕一回头就看见那面色苍白头发垂到脚踝的女鬼端坐在后座上,所以一路都拼命踩踏汗毛倒竖。(后来看新拍的《新聊斋志异》,演员的头发染得乱七八糟,衣服胡里花哨,所有的特技把它演绎成了一部低级趣味的神鬼武侠片,把初朴的力量诡异神秘的氛围丟得一干二净。)有一天中午贪看《春华秋梦》导致上学迟到,被老师重重地打了一书。但里面那个穿着长衫,理着短发,儒雅又忧郁的男子,曾长久地锲入我的心中,并把此作为一种对异性的审美标准。此外,那时的广告也很好看。一个卖“陈李剂”药品的广告里,那对青年男女仿佛是在歌唱闪闪发光的青春年华,充满活力让人难忘。到现在我依然会买那个牌子的喉疾灵,因为里面饱含了一份真挚的感情。
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,大家荒芜的精神都寄托在晚间看电视的那几个小时中。父亲破天荒地定了一份电视报,用大铁夹端端正正地挂起来,再用手反复抚平。他带着一份敬畏和庄重,让电视和柴米油盐平起平坐,分享着他艰辛的一分一厘。有时信号不好,雪花满屏幕,父亲便在众人急切的目光中走到院子里,抱起支撑天线的大竹竿用力转动,希望能捕捉到那微弱的信号。里面的人大声呼着:‘还不行,雪花更大了”。他只好继续转。“好一点了”“再转一点”直到图像不再发出嘈杂的咝咝声。努力转动天线,是一件绝不亚于春耕秋收的大事。
然而这样的荣耀并没有维持很久,电视很快就进入了千家万户。等彩色电视也闪耀登场的时候,我家那台曾经名噪一时的黑白电视彻底沦为落魄贵族。如今,多媒体技术日益发达,再也没有谁愿意这样围着一台黑白电视,睁大或清澈或浑浊的眼睛盯着画面,咧开或洁白或满是烟屎牙的嘴微笑着惊呼着,或聚精会神或点着头打盹……那像一个古旧的画面,在昏暗的五瓦灯泡下静静地散发喑哑温暖的光泽,如此的模糊又如此地令人难忘,凝聚着一代人朴素炽诚的情怀。
看着这台破旧沉寂的黑白电视,我心里默默地念道:此致,敬礼!(生如夏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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